“知道了。”


    葉承安忿忿地看了一眼電話,按了接聽鍵,還沒等他發脾氣,對方先發製人:“我就知道你在!為什麽不接電話?”


    “知道我躲你,還打個沒完沒了,是故意氣我吧?”


    “誰氣誰呀?”張頌揚嗓門特大,隔空跨海的,還是震耳欲聾,“我給秦醫生打電話,說你根本沒去,怎麽回事?”


    “不想去。”


    “什麽?你說什麽?”張頌揚忽然意識到什麽,聲音放柔和,試探地問,“你是不是犯病了?”


    “沒,就是不想去。看不看有什麽區別?”


    “我就知道你一見到他……媽的,說什麽也沒用!葉承安,你他媽的就是個瘋子!”


    電話“砰”地掛了,葉承安握著電話的手姿勢沒變,他的眼睛依舊停留在講電話是盯著的窗外那片彩霞,連張頌揚也覺得自己是瘋子呢!


    晚飯時,唐叔說不舒服,回房間歇息了。葉承安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筷子碰到盤子邊兒,發出的清脆聲音,在空蕩蕩的牆壁鍵,竟似乎有了回音,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見,摸不著……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


    敲了敲門,他推開唐叔的房門。唐叔正躺在床上,看見他進來,有些詫異,連忙坐起來:“小少爺,你怎麽?”


    “我煮了粥,多少吃點再睡吧!”葉承安注意到唐叔的臉色確實不好,“要不要看醫生?”


    “哪用?年紀大了,身體不中用。”


    葉承安小時候常到唐叔的房間裏玩,如今再走進來,想起的都是自己還沒桌子高的往事。唐叔拿著匙的手,激動得發抖,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如今竟懂得照顧自己,心中萬千感受,竟不是語言所能表達。


    細細地品嚐這每一口的滋味,一邊跟葉承安聊著些往事,說到經常帶他釣魚的地方,水已經幹了,隻有夏天暴雨之後,才有水流下來,卻再也釣不到魚。說著說著,一件件地揭開,終於到了心頭隱藏得最深的一句,在葉承安出去前,唐叔突然對他說:“小少爺,別再為難自己啦!”


    “唐叔,”葉承安楞楞看著白髮蒼蒼的老人,問道,“你覺得我是瘋子嗎?”


    唐叔搖了搖頭,“我的小少爺,比誰都正常!”


    笑了,眼睛卻又覺得酸,也不知道是苦是甜,葉承安嘆了口氣:“晚安,唐叔。”


    第二天早上,唐叔並沒有象往常那樣早起,為他準備。葉承安覺得不對,到他房間查看的時候,唐叔僵硬地躺在床上,手腳並得整齊,身體已經冰涼。葉承安癱坐在床邊,試著握住他的手:“唐叔,連你也不要我了麽?”


    八月的夜晚,山上的天氣涼慡怡人。顧展澎到的時候,直接進了屋,找了一大圈,發現屋裏根本沒人,站在葉承安的陽台上,看見湖邊的長椅上有人影,連忙飛奔著跑了下去。


    腳邊放著喝了一半的紅酒,葉承安伸著長腿,轉頭看著身後的顧展澎,平靜地,注視了幾秒鍾,忽然綻開一朵暈紅的笑容:“你來啦?”


    走到他身邊,坐下來,顧展澎挪開他手裏的酒,拉了把葉承安向下滑的身子:“唐叔的後事,我幫你辦。”


    “你看見湖中的那個小島沒有?”葉承安指著湖心的一小塊兒,根本稱不上島嶼的長著三五顆蘆葦的地兒,“我現在就跟它是一樣的,隻不過我身邊的水,比這個大很多。汪洋,淹沒世界每個角落的汪洋,把我團團包圍著,我是,孤島,連片糙也不長的,一塊石頭而已。”


    “小安……”顧展澎隱隱覺得這將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可不等他說話,小安就打斷了他。


    “你覺得我是瘋子吧?”他的眼睛由於微醺,帶著蠱惑的迷茫,“三人成虎,你老婆,張頌揚都說我是,如果你也這麽認為,我就真的是了,瘋子……”長長的一聲嘆息,從胸腔的最深處發出,“顧展澎,其實你說的沒錯,我是個需要醫生幫助的人。”


    水麵上吹來的風,因為濕潤,顯得格外清慡,空氣中飄來一股夜來香。葉承安脫去所有保護的甲冑,這一刻,在晴朗夜空下,他赤裸裸,不怕傷害,不再躲閃:“在國外,我看了五年的心理醫生,一個名字,一張臉,一個人,日日夜夜都糾纏著我,象是被下了咒語,我病了……每個人都對我說,不要再愛你,可是,我辦不到,顧展澎,我失去了‘放棄’的能力。”


    顧展澎閉了閉眼,他必須依靠緊緊攥著拳頭,才能遏製住心中那股衝動,隻是往事不受阻擋,在這美好的夏夜泛濫成災。冷漠的,奔跑的,刻薄的,微笑的……無數無數的小安,如同天上的星星,趁著黑暗,一顆顆蹦出來。


    得是什麽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對這樣一個,愛得失去了自己,愛到瘋巔,成妖成魔的人,熟視無睹?


    “在你剛出國不久,我在手術中出了錯,造成不可原諒的醫療事故,醫師執照被吊銷,終身不得從事任何形式的醫療工作。出錯,是因為精神恍惚,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就象你說的,給一個名字,一張臉,一個人……下了咒。”


    兩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望,眼睛裏都閃爍著,那不知為何而跳躍的一簇光芒。月光皎皎,銀河迢迢,碰上葉承安嘴唇的一刻,有酒的味道,因此,醉了。


    第二十五章 迷途


    顧展澎以為發抖的會是自己,卻沒想到接吻的感覺,仿佛無意識之中已經幻想過很多次,熟悉得讓人心悸。相反,懷裏的身體,卻掩飾不住從裏向外傳播著的震顫,分不清是驚訝,還是無所適從。


    不忍浪費的酒,滋潤口腔的時候,驀然想起多年前的夜,葉承安忽然出現在他辦公室,他始終記得那一瞬,盡管小安的外表冰封般寒冷,黑夜樣的眼睛,卻泄露了身體裏的燃燒……顧展澎側頭,看見小安紅了的臉頰,是酒精作用,還是夜色誘人,又或者因為那個意外的吻?


    “看什麽?後悔了?”葉承安轉過頭,亮晶晶的眼神讓人為之一顫,“顧展澎,你喜歡我麽?象對我姐姐那種喜歡。”


    顧展澎不安地躲避了身邊求索的眼睛,他站起身,向著湖邊走了幾步。起風了,扯動著微弱的水波拍在堤岸處,聲音低沉如夢囈。


    “有時候,我們要的不隻是答案那麽簡單,小安,你的問題,答案如何很重要嗎?”


    “是不那麽重要,”葉承安跟著站起來,走到顧展澎身邊,“不管你給的答案如何,我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心意,五年,十年……一輩子,都放不下。覺得我是魔鬼吧?”


    “小安,”心給一隻冰冷的手抓著,說不定下一分鍾就會因為突然的用力碎得無法收拾,顧展澎攬過身邊的身體,還未繼續,已經情不自禁地嘆氣,“繼嵐對你也許不厚道,可她跟你一樣,喜歡著我。而我答應過,照顧她一輩子,就不能食言……如果你跟她兩個人,必須要辜負一個,我隻能選擇你。小安,我們兩個相遇晚了,我知道,醫生說這種話很可笑,可我開始願意相信,人是有來生,有下一次機會的。”


    葉承安看著遠方的眼,瞬間迷朦,象給一場細雨擾亂的水麵。他希望自己也能如顧展澎,在該停止的時候停止,該繼續的地方繼續。可他努力了五年,早已經對所謂“正確的選擇”不抱希望。


    要是能夠不去想,不去愛,絕望的時候不再給自己希望,又怎麽會弄得這麽狼狽不堪?死心走上的不是歧路,是迷途,可迷失的人,都找得到回去的路嗎?為什麽,獨獨他,弄丟了自己?


    他慢慢蹲下身子,感覺漸漸顯露的混亂一寸寸地淹沒上來,心飛快地跳起來,仿佛隨時從那片失去溫度的皮膚下蹦出來!他顫抖地摸遍身上的口袋尋找藥物的時候,顧展澎發現他的異樣。


    “小安,你怎麽了?”


    他抓住小安慌亂的手,希望讓他鎮定下來,卻因此引起小安的反抗,用力一掙,向後倒在地上,卻也顧不上,終於在褲口袋裏找到一隻小而扁的盒,擰開就往嘴裏嘩啦啦倒了一堆藥片,也不用水,伸著脖子往下咽,不料卡在喉嚨裏,難受地在糙地上蜷成一團。


    顧展澎連忙拎過還剩一些的紅酒瓶子,掰開他的嘴,灌了進去。過了好半天,葉承安漸漸安定下來,睜著眼,卻安靜躺著,一動不動。顧展澎猜到剛才吃的是鎮靜的藥,拉著他的胳膊,蹲下身子,把他背在背上,朝屋子裏走去。


    “剛才是犯病了吧?醫生怎麽說的?”


    “不會因為對方是姐姐,是女人,而退讓。”葉承安的聲音因為就在耳邊,字字句句聽起來都那麽清楚,“也想把瘋魔藏在心裏,在裏麵任意肆虐,即使把五髒六腑都燒個精光,仍剩下一副完整的外殼,跟你說,我過得挺好的。可想歸想,覺得應該那麽做,也硬是管不住自己,就是做不到。”


    聲音停止,風從樹葉間穿梭的“沙沙”響也顯得震耳欲聾,顧展澎不知如何回應,為什麽背上輕飄飄的一個人,卻非要背負那麽沉重的愛?


    “放我下來吧!”葉承安從顧展澎的後背掙紮下來,仆一落地,因為藥物造成的軟弱,不禁跪在地上,他慢慢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從顧展澎身邊經過,你就當我是個瘋子,離我遠點兒吧!”


    顧展澎站在原地,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生活中的很多事,單方麵自以為是和躲避都是沒用,如果是必經的路,不管再怎麽艱難,也得敢於開始。葉承安既然是自己難以推卸的一部分,也不會再把他扔在一邊置之不理。他走上去,卻給推開,這次他沒有多糾纏,一把將小安扛在肩頭。


    世界倒轉,星星掉在地上。


    葉承安醒來的時候,看見顧展澎縮在床前的椅子裏,以別扭的姿勢,很不舒服地睡著。沒起身,借著恍惚晨光,毫不掩飾地觀察著他。曾經有心理醫生建議他,如果記憶太難受,可以用藥物幫助他遺忘……忘了那個名字,忘了那張臉,忘了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可如果生命裏,真的沒了那個名字,那張臉,沒了他給自己的一切,真的就快樂了嗎?


    為什麽自己想一想,最珍貴的,能讓他不知不覺微笑的往事,都是顧展澎給予的呢?為了止疼,就要連不多的美好也一併忘掉,怎麽可以?


    不知過了多久,顧展澎翻身的時候醒過來,睡眼惺忪,有那麽一刻,不太確定自己在哪兒。“天亮了?”他含糊地問了一句,才想起昨晚在葉承安睡著以後,竟看著看著,自己也跟著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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