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慶坐在沙發上看著阿剛傳給他的資料,覺得無聊,於是開了電視,拿著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換著節目,連續幾個娛樂台,竟然同時播放著他的頭條新聞,原來剛剛熱映的一部影片,盡管他在裏頭隻是個小配角,卻受到無數好評,把票房一哥的魅力也給比了下去,電視屏幕上,反覆播著他參加某個頒獎典禮的短暫畫麵,長長的腿邁上紅毯的台階,還真的開始顯露出巨星的味道,前後不過三兩年的光景,他如今變得倒是有點認不出來了。阿昆敲門走來說:“二少的回國的行程已經定了,周五下午四點半到,你要去接嗎?”“接,”康慶慡快地說,“他這些天情況怎麽樣?”“咳嗽好轉,昨天和今天沒有安排活動,就是臥床休息。”“嗯,對了,封悅有些畫稿,你知道放在哪裏?”“這個……阿寬應該更清楚吧?”阿昆略顯為難地說。“好,你出去吧!”康慶放下手頭的東西,到了臥室附帶的客廳,那裏有幾個連到天棚的書架,這裏是以前封悅自己的房間,雖然他已經搬進來好多年,卻從來沒有改變過任何擺設。康慶沿著擺在一邊兒的書梯爬上去,在頂層那裏,並排擺著幾本沒有裝的書。他翻開其中幾本,多是封悅從小的塗鴉,想必是封雷都搜集了,裝訂成冊,利於保存。康慶翻閱中,想起和封悅小時候逗趣的往事,不禁發笑。他幾乎忘了兩小無猜的日子,那會兒封悅多麽的愛哭,是他康哥的一個小小的,甜蜜“負擔”。放在一起的還有幾本書,康慶隨便翻開其中一本,因為有一頁夾了張紙,直接就翻了過去。康慶將那張摺疊地紙展開,愣了。上麵是幅他的素描,飛揚地發,淩亂地花襯衫,破破地牛仔褲掛在腰間,倚在摩托車上,抽著煙……放回原處,康慶下來,默默地走上陽台,點了一支煙。畫上的日期,是封悅在夏威夷療養地那段時間,當時的他,也許時時刻刻都在惦念著跟自己的約定,以那會兒封悅的精神狀態來說,對自己的癡迷,幾乎是病態的。不知為什麽,康慶竟然希望,現在地封悅也能如此病態般地愛著自己,心裏不會容納任何人,不管那個人對他多麽重要,不管那個人如何千方百計討好,康慶並不害怕封悅會離開自己,他怕地是,封悅心裏裝了別人。


    他一度以為自己不能忍受與人分享封悅的愛情,然而經過這麽久的冷戰熱戰,他似乎又不再那麽介意,能分到封悅一小半的心也好,他近乎卑微地想了又想,他不能放棄封悅。他撥通阿昆的電話,斬釘截鐵地說:“幫我安排飛機,我要去紐約。”……封悅在父親造訪後的兩天,幾乎足不出戶。先前無數團,都因為父親的存在,迎刃而解。至於他和母親的愛恨糾紛,他的絕情離去,隱居不見,封悅並不想知道,他便覺得有些事,自己也並非就全然蒙在鼓裏,若強迫別人說了,自己反倒還得做些反應,而現在的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盡,想到還要去跟康慶解釋自己的哥哥跟小發這一段孽緣,更是心力交瘁,恨不得這世上諸事,都與自己沒有幹係。為什麽我沒做錯,卻要對每個人的錯誤負責?心情沮喪中,接到張文卓的電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先是兩次轉到秘書台,結果,張文卓不肯放棄,依舊繼續撥打,讓管家幫接了一次,最後沒有辦法,隻好自己接聽。“我以為暗示對你有用,看來,我高估七哥的智商了。”“幹嘛不肯接我電話?”張文卓反倒做出委屈的樣子,“我就是順路想去紐約看看你而已。”“你說的順路,該不是跨越整個太平洋……”“怎麽會,我有那麽瞎?我在倫敦,明天飛紐約,難道二少不想帶我參觀參觀你在曼哈頓的豪宅?”“還真沒這個打算,”封悅沒好氣地拒絕:“我也在準備回國呢。”“怎麽的也空個喝茶的時間給我吧?”張文卓態度依舊笑笑的,“不見的話,日後可不要後悔哦!”……一早下起霧來,從玻璃窗看出央公園籠罩在灰白色的迷茫之間,張文卓獨自靜默站了半天,琢磨著封悅請他來,卻又不立刻露麵,用意在何處。屋子裏暖氣很足,加濕器時不時吞吐蒸汽,漂浮著若隱若現的清香。四處幹淨得好似沒人住,找不出絲毫家的味道,很明顯,封悅並不常住在這裏,或者說,沒有什麽感情。他心目中的家,究竟在哪兒呢?張文卓拇指摩擦著手裏端的茶杯,不禁失神般去想:是柏林道上封雷留給他的大宅,還是波蘭街上跟康慶同居過的小家?身後響起窸窣一陣細響,回頭一看,果然是他從走廊盡頭的臥室那裏走出來,穿了件天藍色的針織衫,襯得臉色白得有點虛弱,頭髮還沒有幹透,像從窗外的雲霧中走進來似的,帶著股輕輕的水汽。“讓七哥久等了,”走到近前,封悅示意管家換壺熱茶,“今天急著要來,究竟有什麽事?”張文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神態,封悅這個人,是越來越難捉摸:“若非萬不得已,我又如何會到這裏擾你清淨?”說著話,他朝四周看了看,管家送來茶水,自行消失得無影無蹤,曠大的房間裏,隻有他們倆。即使如此,封悅還是站起身:“跟我過來吧!”轉過樓梯,經過走廊,盡頭是個小會議室,封悅靠著門,讓張文卓走進去,才親手把門關緊:“現在行了吧?你想說什麽?”“你查過大少嗎?”張文卓果然直切入主題:“他意外以後的事兒,你知道多少?”即使父親和大哥讓他如何鬧心,封悅並不打算讓張文卓來分擔,他盤著手,靠坐在桌上,若無其事地搪塞:“七哥這話什麽意思?”已經料定他不會跟自己掏心掏肺,甚至連起碼的誠實也做不到,但麵對如此不痛不癢得有些欠揍的回答,張文卓難免還是氣憤,略帶冷笑地挖苦:“大家時間都寶貴,何苦裝糊塗?”見封悅抿著嘴不再吭聲,知道是心中不慡,忍著不發作而已,張文卓緩和了自己的口氣,才說:“我收到過一張照片,日期是大少出事之後,跟小發一起。”他希望能在封悅臉上看見震驚的表情,但是沒有……這反倒讓他吃驚,頓時對封悅的所有估計,都失了準頭,這人到底知道多少?“然後呢?”封悅抬頭,幾乎算得上坦蕩地朝他看來,目光說不出一股動人,“七哥不可能拿了這麽重要的線索,卻按兵不動吧?”“我……”張文卓欲言又止,他突然拿捏不好,自己當初的動作,要怎麽說給封悅聽。“你拿給了田鳳宇!”他那一副皮囊在封悅眼裏簡直好像透明,一眼就瞅進心裏去,“因為你也不摸不清他的底細,解釋不了他和我哥的關係。”張文卓怔在原處,雖說彼此很多行動心照不宣而已,如今這麽明明白白地扯出來,還是多少讓人尷尬,他訕訕地笑著解圍:“還真是什麽都瞞不住你,還是說田鳳宇早就跟你掏心掏肺地和盤托出?”“他倒還真給七哥的伎倆唬住了,若不是你今天這麽一遭來說,我怎麽也摸不透你是用什麽要挾了田鳳宇,讓他在董事會裏給你抬轎。”發生過幾次康慶和張文卓的對峙,田鳳宇幾乎不是中立,就是默認張文卓的立場,封悅再傻,也看出其中不對勁兒,“我哥去世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七哥又何苦做這種鞭屍的行徑?”封雷對封悅的“非分之想”,張文卓從來都是看在眼裏,心知肚明的。但是以封悅的為人,他不想接受的,不願承認的,就沒人能強加給他,他對封雷的依賴和愛戴有多深厚,恐怕隻有他自己清楚,封雷的意外,幾乎是他心頭無法痊癒的疼痛,張文卓並不想揭他傷疤,歸根結底,他們纏鬥這麽多年,對封悅的疼惜之心,是與日俱增的,現在他一個略微顯露軟弱的眼神,都能讓張文卓不忍。“我隻是想跟你討論一下田鳳宇這個人,他來路不明,你不是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別跟我說你從沒做過這樣的設想,難道你不覺得把他們兩個聯繫起來,很多疑問都有答案?”


    “七哥若有十拿九穩的證據,我感謝你惦記我的家事;否則唧唧歪歪,猜來猜去也沒意思,我可沒打算陪你玩這個無聊的遊戲,”說到這裏,封悅臉色冷淡下來:“我哥已經入土為安,還拜託你給他留個清靜。”於情於理,他都在封自己的嘴,張文卓細細品味著他此刻的態度,試探問道:“我若執意去查呢?”封悅全不示弱,他抬眸望來,一字一句地說:“那就都是你自找的。”不管真相如何,他既不會跟自己說明,也會竭盡全力阻止。“怎的,這是對我起了殺意?”張文卓苦澀地笑出來:“早知如此,當初又何苦捨命救我?封悅,你對康慶從始至終,就像個瘋子一樣癡狂,難不成我還能跟他搶著分了你?我告訴你,康慶知道你中彈的真相,也不是我透露給他的,我還不知他的倔脾氣,能眼瞅著他給你苦吃?我們之間,是有過不堪的往事,可你捫心自問,那些還不都是給你逼的?從波蘭街開始,我對你如何,你心裏有數。康慶有無數的理由愛你,而我也有無數的理由可以恨你,jian你,殺你,都不過分!”想起封悅當初的利用,害他落魄天涯,張文卓不禁氣得握緊拳頭,情緒如同脫韁的野馬,這會兒想要收斂,已經晚了:“你替我擋槍,真是我想都沒有想到的!因為我向來覺得你骨子裏,其實甚是無情,不管對大少,還是我……但是你為了我,受那一槍之苦,就證明你心裏並不是完全無視我對你的感情,封悅,我……我堂堂一個張文卓,竟然為了這麽一點兒,你甚至不肯承認的感情,而偷偷高興,真他他媽的中邪!我向來勢在必得,可為什麽在你跟前兒,就沒半點兒機會?”


    第五十章


    張文卓這一番話,封悅並沒有應付的準備,不僅因為他今天的造訪很是突然。張文卓向來愛麵子,這種沒有把握收到正麵回應的話,素來不會輕易出口。也許這裏距離柏林道遠在萬裏,唯獨兩個人的封閉空間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反倒把封悅啞口無言地堵在那兒,惹得兩人都格外尷尬,周圍瀰漫起難以捉摸的沉默,封悅淹沒其中,一時差點忘了呼吸,過好大功夫,猛地緊吸進口氣,這個類似拯救的動作,驚動了兩人不知所措的情緒。“我不記得我給過你任何關於感情的誤導,”封悅終於說道,嗓音略帶些沙啞,“不管你心裏存在什麽樣的想法,我,沒有成全你的義務。”短短一句話,將張文卓狠狠地釘在原地,他忽然無比後悔,剛剛的話,似乎把他和封悅之間本就若有如無的可能,轟然堵死,再不見絲毫光亮。他早就該明白,封悅骨子裏是個無情的人,封雷對他情深似海,到死也沒有得到過封悅任何的回應,而自己再次高估了在他心裏的地位,張文卓短暫的灰心,很快被憤怒取代,冷笑著:“說得好!果然不愧是柏林道上大名鼎鼎的二少,說一不二,有麵子!”他熾熱的目光如炬,盯緊封悅,不容他退縮和轉移,對比起多年前,輕薄時目露殺機的他,此刻封悅神態平靜,情緒上並沒有起伏,卻比那時的決然更讓人心寒,張文卓逼近他:“你一直都是個魔鬼,封悅,一直都是。”會議室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推開,康慶站在門口,黑臉皺著眉頭,大聲道:“他已經說的明白,你還在這胡攪蠻纏什麽!”張文卓楞了,他並沒有收到康慶也在紐約的消息,不禁看了看麵前的封悅,他的臉上也帶著略微的驚奇,看來康慶也是不速之客,區別是,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而康慶的到來,明顯在封悅的雙眸中添加了驚喜,張文卓簡直要拚了命才能壓製住心裏的忿忿不平。“哦?原來阿慶你也在?”他把過於逼近封悅的身體,不太自然地朝後撤了撤。“這裏是我家,我來不來,難道還得通知七哥?”康慶大方地走到封悅跟前,一隻手順勢扶在他的身後,“封悅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這些年來,誰對得起誰,對不起誰,七哥真要計較,恐怕理虧的指不定是誰呢!他因為你,死了兩次,你還想怎麽樣?退一萬步,就算封悅心裏有你,還能如何?你該不會指望著,我康慶就會放手,讓他跟你去過日子吧?這種事裝在心裏也就罷了,非得拿到桌麵上談,七哥倒真是越活越不知好歹!”康慶半路殺出來,讓張文卓很不舒服,本來自己跟封悅說感情,成不成,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哪怕自己在封悅麵前栽了,他也樂意。結果這一切卻給康慶聽了去,還說出這麽一番不留情麵話修理自己,張文卓忍不住生出一股恨意難平。“阿慶,感情不感情,是我和封悅之間的事兒,你來隔牆有耳偷聽這一套,就知道好歹了?封悅是不欠我什麽,但你欠的可就不少了,他自己願意替你來扛,跟我來清算,你躲一邊兒偷樂就算了,有什麽立場站出來說話?”“你登門入室的,送到我跟前,還用我站出來?我告訴你,張文卓,不管封悅如何,我這輩子都認了,你就算使出登天的本事,也別想把他搶走,還是死了哪條心吧!”康慶已經好不掩藏,字裏行間透露出的,威脅的殺意,封悅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張文卓卻完全沒給他嚇到:“我放不放手,死不死心,在於我和封悅,跟你沒有關係。”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說:“康慶,我也告訴你,嚇唬人這種話,放在別人身上好使,在我這裏行不通。你應該知道,我若真死了,那可比活著的時候麻煩多了,隻怕就算今天的你,也未必能收拾得了那種場麵!”他們三個,現在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個道理,各自心裏都明白得很,那次因感情而起的糾紛,即使康慶和張文卓針鋒相對,讓彼此知道自己的立場,終究還是無疾而終。他們都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尤其在時局變換非常的當口兒,他們還得保留實力,一致對外。而封悅,再也不想把自己扯進這種無休止的糾紛,他憎恨如此讓人力不從心的角逐和較量。……早春的陽光,順著晨風的方向,流淌進溫暖的室內,護士怕光線太強,拉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窗簾,使得採光柔和起來。最後的紗布揭開,即使閉著眼簾,遲艾也能感覺到透亮的世界,正穿透重重阻隔,投she進他的視網膜……但是,他遲遲地,不肯睜開眼睛,不管醫生護士如何循循善誘地勸導,直到熟悉的低沉聲音,終於在自己麵前溫柔地響起來:“幹嘛,害怕啦?”田鳳宇問他:“怎麽不睜眼?”他的手摸過來,蓋在遲艾的手背上,拇指在他手掌下輕輕地摩挲,好似微風穿過枝葉,遲艾低垂著眼簾,睫毛上下張開,光明頓時撲麵而來,他幾乎反she樣地立刻又閉了回去,這個感光的動作,讓醫生放下心來。但是田鳳宇的心,一直都懸著,因為遲艾雖然復明,卻不肯正視他,目光總是閃躲不定,問他什麽也不說,整個人的狀態惶然驚恐,冷冰冰的,跟誰都不接近。田鳳宇不放心扔他在醫院,盡量抽出時間陪他,不停地跟他說話,試圖安撫他重新打開心房。因為遲艾從心裏是不想做這個手術的,他依賴自己目盲的狀態,並不真的想復明,害怕一旦眼睛恢復,他的世界卻又變了樣,遲艾的心靈深處,是懼怕改變的人。“我長得讓你失望了?”這天遲艾再病房裏的衛生間洗完澡,田鳳宇給他吹頭髮的時候,跟他聊天:“要不你幹嘛對我視而不見?我還不如小夏?”遲艾搖了搖頭,小夏跟他想像得沒什麽大出入,胖乎乎圓溜溜的,但是田鳳宇跟他心目中的形象,是有差距的,其實他的腦海並沒有拚湊過田鳳宇的模樣,在他心裏,田鳳宇是寬厚的胸膛,是溫柔的聲音,是暖和幹燥的手掌,是親吻是擁抱,是一段美好得如同夢境的,時光……這一切的一切,都跟他的長相無關,而如今當他這樣具體地呈現在自己麵前,遲艾卻感到無比的陌生,他隻有閉起眼睛,才能找到他的鳳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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