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嘉仿佛看見那時的自己,漂浮在淺藍的水麵上,肖恆在他對麵,流著淚。那些時光,像海市蜃樓一樣,此刻就懸掛在不遠處,他癡癡看著,不知不覺地感到無可救藥的迷失……空空的紅酒瓶倒在夜風中,星星升起來,正一片夏夜星空,陳列在他們麵前……


    肖恆突然緊緊地攥住他的手。


    第六章


    他們的體溫都很高,熾熱的,要融化多年來所有障礙,手掌絞在一起,像兩段岩漿連接了,貫通流淌在他們身體之間。緊緊地握著彼此,想把骨頭攥碎,血管扯斷,皮肉碾滅……相融合,變成一隻手,一隻能掌舵的手,能牢牢地固定住他們的方向,兩個人的方向!神誌像風中的柳絮,在茫茫的天地之間,悠悠地漂浮,輕得捉也捉不住。思想不能集中,情緒無法控製,人心瞬間如流水,沒有容器給它形狀,隻能任其流動,選擇它想要的方向,麵朝它想要的終點……


    他們的嘴唇離得很近,但又沒有接吻,隻是彼此的氣息溶解在周圍的空氣裏,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味道,隻有在對方的黑色瞳孔裏,才看得見自己,臉頰近近地廝磨,仿佛回憶一樣輕緩而舒柔。突然,馮嘉像噩夢裏醒來,身子僵硬,他有點不太清楚自己的行為,一切如同夢一樣,輕飄飄地不真實,而他,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下意識地朝後躲了一步。然而,肖恆的身體猛然壓過來,粗暴地,如同再也控製不住的野獸,將他瞬間按在牆上。


    馮嘉掙了兩下,越掙越緊,像是被海浪推入高cháo,退無可退,頭腦裏轟鳴起來,索性狠狠吻回去。他們的糾纏開始暴力,跌跌撞撞,又想結合在一起,又互相排斥和反抗,親吻不再甜蜜,變成了撕咬,像是把這些年積壓的怨恨悲憤都掏撒出來,隻想讓彼此疼痛,疼到心裏,疼到骨血裏,似乎隻有這樣,才會體諒自己的煎熬……身體卷進窗簾,『嘩啦啦』地扯散了,他們在空曠的房間裏,如困獸般掙紮,『咚咚』地撞在家具,牆壁,樓梯,和一切阻擋他們的障礙上……直到最後,肖恆的哭聲,像陷阱裏獵物發出的絕望的哀鳴,馮嘉在他的懷裏了,心都被那聲波震得生生發疼。


    那一刻,他們是生活的獵物,囚居在狹小的陷阱裏,等待天明的宰割。


    馮嘉醒來除了頭痛欲裂,就是飢腸轆轆。他從昨天中午就沒吃什麽,昨晚還吐了兩回。這會兒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但是偏又沒什麽心情吃飯。他打電話去公司請假,如今過了忙的季節,若非有重要的會議和客戶,他都可以稍微放鬆一下。


    秘書說會將特別的幾封郵件轉到他的公務信箱裏,讓他稍後查一下。


    他起身煮上咖啡,等待的短暫時間裏,竟然是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怎麽回來的。按理說,自己也沒醉倒完全失憶,怎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端著咖啡,靠窗坐著,夏天上午暖暖的陽光鋪灑在他的麵前,空調的風,從頭頂吹了下萊,清涼。馮嘉就這麽靜靜地坐著,看樓下的車水馬龍,半個上午轉眼就過去了,他回頭看了看桌角上的手機,靜悄悄地,沒有來電,沒有信息。


    洗了個澡,換上衣服,他索性去了公司。秘書看起來十分驚訝,他解釋說,事情提前辦完了,就過來上班。明明也沒什麽費來不可的理由,秘書暗自佩服他的敬業精神,peter帶出來,就是不一樣。事情總是會自己找上頭,馮嘉剛在辦公室坐下來,老闆萊恩就急找他,他長長嘆了口氣,讚嘆自己的未卜先知的能力。總部直接派過來個任務,去上海出差,peter點名讓馮嘉去,因為緊急,第二天一早的飛機,讓他馬上回家準備。萊恩似乎不太情願讓他過去,這個任務,是要跟總部分利的,他總覺得馮嘉是peter在這裏留的眼線,但是也沒辦法。


    馮嘉在路上就給peter打電話,問他怎麽回事。peter就說上海那頭,萊恩可能是想做手腳,讓他過去多留心。


    “你別指望做你的免費間諜,”馮嘉跟他說,“你跟萊恩的恩怨,我可不想卷進去。”


    “知道,你不用幫我偵探什麽,我就是不想萊恩放他自己人。”


    回到家,列了清單,看都要帶什麽,馮嘉在屋裏屋外地忙碌著,手機突然響了,是肖恆。


    “晚上有沒有時間?”肖恆說,“有點兒事,恩,想跟你說。”


    “我明天去上海出差,很趕,”他拿出筆記本,“晚上還約了凱若吃飯。要不,晚一點吧?”


    “算了,”肖恆反倒像是如釋重負,“等你回來吧!明天飛一天,晚上早點休息。”


    “哦,也好,”馮嘉又覺得怪怪地,追了一句:“你沒什麽吧?”


    “沒,沒什麽。”


    電話掛斷了,馮嘉楞了兩三秒,才有埋頭收拾行李。


    上海的工作不像美國那麽趕,尤其晚上,幾乎從來也不用加班,但是應酬很多,馮嘉想趁一個人的時候,安靜出門走走的機會都沒有。開始連著兩個周末,肖媽媽都會過來看看他,這是馮嘉絕好的藉口拒絕內部的應酬,可以陪她四處逛逛散心。肖媽媽也要去美國,準備等馮嘉忙完這裏,一起飛回去。中途馮嘉去香港出差兩周,忙碌地飛來飛去的生活,使得他自顧不暇。等他再回到上海,給肖媽媽打電話,問她機票的事,她卻意外地顯得有些冷漠,馮嘉敏感地覺得有什麽不對,卻又沒直接問出來。


    果然,周五的中午,馮嘉收到肖媽媽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機場,很快就到他的酒店:“阿姨有事情跟你說。”


    她在電話裏的語氣,沉重而陌生,馮嘉不禁心中一驚,隻得說好。


    整個下午,他都魂不守舍,開會也是無法精力集中,隻好推說身體不舒服,提前回了酒店。他換了身休閑短袖短褲,上海的七月份,熱得蒸籠一樣。他端著冰的啤酒,站在酒店的陽台上,看著黃浦江湯湯而過,漸漸才覺平靜下來。肖媽媽每次來,都會住在同一間酒店,肖恆爸爸的公司在這裏有固定的商務房間。時間差不多的時候,響起敲門聲,馮嘉走過去開了門,肖媽媽穿戴高貴地站在門外,頸間的珍珠項鍊還是有一年馮嘉送她的生日禮物。那一年,肖恆送給她一隻華麗的鑽石胸針,但是她更喜歡馮嘉送的項鍊,說珍珠更適合她。


    “阿姨,我請您吃飯吧!”馮嘉說。


    “不用,”肖媽媽淡淡地說,“我們就在你房間談吧!”


    馮嘉住的是個套房,客廳裏有扇通透的落地窗,肖媽媽坐在一組橘色的沙發裏,開門見山,坦白得讓馮嘉吃驚:“你聽說了嗎?恆恆想離婚。”


    第七章


    馮嘉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空氣忽然沉重下來,兩人之間,厚厚地一堵,讓人無法透氣,不能交流。


    “他沒有說為什麽,不管怎麽問,他就是不說。”肖媽媽語氣平靜,似乎早就意料到這天,長長嘆了口氣:“可我知道,他是怕……怕我們,針對你!”


    馮嘉抬頭看著他,一瞬間忘了呼吸,他不相信肖恆會跟家裏說這些。


    “從大學開始,你倆就形影不離,吵架打仗也不分開,我那時候也隻覺得你們是關係好的兄弟,知道恆恆結婚,你們關係那麽好,你卻不是伴郎,我就覺得有些怪】婚禮上,阿姨看見你哭了,你的眼淚不是高興,是傷心。然後,三年多的時間,你們幾乎斷了音訊。我再保守,也明白怎麽回事,但是我不敢求證,才掩耳盜鈴這些年。”


    “既然如此,阿姨怎麽還放心後來我們又恢復來往?”馮嘉低著頭,麵前蘇打水的泡沫從透明的杯子底緩緩升上來,再破滅。


    “你沒看見恆恆那三年過的是什麽日子。他埋頭工作,幾乎連命都不要,瘦得讓人心疼。他非常努力地做個好丈夫,好爸爸,好兒子……可是我知道,他不幸福,他的心不在那裏。有時候,他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地看abby玩,能看好久好久,忽然把孩子抱起來,抱在懷裏親,好像跟自己說,『這是我的選擇,我沒有退路。』他強迫自己留在一個他不想要的角色裏。”肖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愛他勝過這世界上任何人。可是,我看他活得那麽壓抑痛苦,也幫不上忙,隻能自私地任他沉淪。”


    房間裏的光線突然暗了,外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陰雲密布,是夏日來去匆匆的一場暴風雨。


    “阿姨很感謝你,這些年,為了恆恆的家庭,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阿姨沒有辦法,”肖媽媽強忍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你要是個女孩兒多好!兩個男人,怎麽能過一輩子呢?恆恆是單傳,大家都那麽愛他,幾代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如今他事業有成,在親友眼裏,都羨慕他不靠家裏,也能闖出一番事業。如果給人知道他是同性戀,別人會怎麽看他?這社會上還能有他立足之地嗎?”


    大雨瘋一樣地抽打窗子,閃電一次次撕開黑暗,驚雷如火。馮嘉伸手撚亮身邊小幾上的檯燈,他的臉,在溫弱的光線裏,柔和如當年,他第一次到家裏來,站在肖恆身邊,睜著大眼睛,害羞地笑。肖媽媽的恁地揪起來,已經那麽多年,這孩子不管外頭風吹雨打,仍舊保留了他骨子裏那一股讓人難忘的堅忍“我明白您的意思,阿姨,肖恆隻是一時衝動,我不會讓他做錯事。”


    “他不是衝動,這是肯定在他腦海裏盤算好多年。恆恆隻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從心底裏笑出來。他……一直想跟你在一起。我們就恆恆一個孩子,當年,他如果要跟我們鬧,非得跟你在一起,我們也不能就此不認他,父母鬥不過孩子的。可是恆恆沒有那麽做,他選擇辜負你,放棄自己一生的幸福,來成全我們全家的希望。阿姨對不起你們,阿姨真覺得對不起你們!”肖媽媽控製不住地掩麵慟哭,“可是,不行啊,這對師婕不公平,恆恆有兩個孩子呢!這怎麽能行,馮嘉啊,恆恆有老婆孩子的,怎麽能跟你過呢?”


    肖媽媽給人的印象,向來都是很自立自強,馮嘉幾乎沒見她如此無助地哭泣過。他走過去,將他脆弱的肩膀抱在懷裏:“阿姨,肖恆會很幸福,我也是。”


    暴風雨散後,上海的夜空是前所未有的幹淨。馮嘉站在陽台上,慢慢地抽著煙,燈火通明的客輪正從外灘緩緩啟航,他想起剛到美國的時候,肖恆在海關外頭等待,看見自己出現,興奮地揮手的模樣;想起他們念書時,順著湖邊慢慢往北散步,他們總是選擇同樣的路程,那是他們想要的方向;想起肖恆的手掌,總是又溫暖又幹燥,每次拉手,他總是情不自禁地用力;想起他永遠端得平平的肩膀;厚厚的,能遮風擋雨的胸膛;早晨醒來,似睡似醒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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