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肖恆和馮嘉嚇得連忙跑過去,扶她起來。


    “老了,不中用了。”奶奶站起來,好像沒摔壞哪裏,她把頸枕遞給他倆,囑咐說:“灰色的,是恆恆的,藍的,是馮嘉的。”


    “有沒有摔到哪兒?去醫院看看吧!”家裏人圍過來詢問。


    “不用,快點兒吃飯,送孩子去機場吧!”奶奶在他們的攙扶下,坐在桌子前,她端起碗,看了看肖恆,似乎還要說什麽,突然朝一邊兒倒下去。飯碗在桌上轉了兩圈,掉到地上,摔了個碎……沒人理睬。


    當天下午,肖恆的奶奶因為大麵積腦淤血,去世了。這一切太過於突如其來,震驚之中的肖恆,完全是懵了。他拒絕和任何人交談,不吃不喝,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兩天兩夜,誰說都沒用。肖家的人又擔心,又不知如何是好,葬禮的事已經夠他們忙碌,隻好寄希望於馮嘉,希望他能勸說肖恆。


    “我就在你們外,肖恆,你什麽時候想見我,就給我開門,好不好?”他隔著門問,裏麵沒有回答。馮嘉坐在地板上,雙手圍著膝蓋,頭抵上門框。隔一會兒,就有人上來看看他,見沒開門,搖搖頭就下去了。馮嘉也不覺得睏倦,也不覺得疲累,他的腦袋很清醒,隻是不太能控製想些什麽,走馬觀花一樣,很多零散的,雜亂的記憶,從他眼前一晃而過,很多很多事,他都不曉得自己竟然還記得。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幾次有人來叫他下去吃飯,他不想動,也動不了。他就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關節失去了自由活動的功能。走廊的盡頭,是黎明前,最深厚最重的黑暗。


    破曉之前,門開了。


    他們的眼光,在同一水平線上,交接在一起。肖恆同樣的姿勢,坐在門裏。


    整個晚上,他們之間,隻隔了一扇門而已。


    第八章


    回到美國的日子,是平靜的,連絲毫的風浪也沒有,似乎奶奶去世的噩耗隻是空空的一場夢,天亮以後,沒人再提起。肖恆和馮嘉又恢復回國前忙碌的學生生活。他們依舊住在城裏的公寓,有時候肖恆下課早,回去馮嘉的學校接他回家。他不再無緣無故地找茬兒和發火,相反,他對馮嘉的溫柔和愛護,說得上是史無前例的。那幾乎是他們共處七八年裏,最和諧最淡然的一段時光,像黑夜前,璀璨而艷麗的晚霞。


    有一次,肖恆問他為什麽還租用學校旁邊那間公寓的臥室,馮嘉沒有很直接地回答。若是以前,肯定是要追根問底,肖恆卻沒有再逼問,也沒有因此顯得不愉快。他比以前沉默了,有時候坐在窗台前往外看,一看就是半天,不聲不響地,猜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偶爾會在外頭過夜,馮嘉也沒有詢問。


    四月裏的一個星期五,外麵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們下午都沒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捧著各自的筆記本,各忙各的。馮嘉在烤箱裏烤的櫻桃派快熟了,屋子裏充滿櫻桃和肉桂的香氣。


    “待會兒幫我查下拚寫唄,”馮嘉檢查完自己的論文,對肖恆說,“我好把它列印出來,周末就不用再尋思它了。”


    “行,”肖恆放下手裏在查的資料,“拿來吧,我這就幫你看。”


    他接過馮嘉的電腦,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左手伸過來,輕輕地捉住了馮嘉的右手,也沒說話,好像是個習慣動作一般地自然。


    “你英文進步了,馮嘉。”肖恆邊看邊說,“比以前強多了,而且很有內容,不那麽生硬地湊字數。”


    “有嗎?”馮嘉伸頭過去看,“我怎麽覺得還是那麽槽糕?那天看一個同學的論文,比我的好多了。”


    “不更美國人比,咱跟自己比。”


    馮嘉沒再打擾他,任他握著自己的手,玩弄著手指頭,又或者在手心,輕柔地揉搓。外頭的雨聲一會兒稀疏,一會兒細密,跟催眠曲似的綿延不絕。馮嘉甩掉拖鞋,在沙發上橫坐著,身子靠著肖恆,看著他的大手在鍵盤上時而飛舞。肖恆的手大,指頭長,能抓住籃球玩花樣,能飛快地旋轉原子筆,能在他的身體上,隨意播撒火種……馮嘉想著想著,臉紅了。


    “像壞事呢吧?”肖恆檢查完,點擊保存:“當我看不見你,就不知道你正慾火焚身,是不是?”


    “啊?誰,誰了?”馮嘉避嫌一樣地正了正自己的身體。


    “你唄,手都熱了,”肖恆手上一用勁兒,剛剛握得輕柔,一下就收緊了,“還有別的地方也熱著吧?”


    “恩,”馮嘉隻得承認,“那,你給滅滅火吧!”


    肖恆欺身壓過來,湊到他跟前:“我不是消防員,我是縱火犯。”


    他們的嘴唇交疊在一起,真是瞬間就燃燒起來。剛剛吃過薄荷糖的口腔,雨後的青糙地一般清慡,邀請著彼此的探索,由淺入深……窗外一陣急風吹細雨,『叮咚』地紛紛扣在玻璃上,像打擊樂樣的悅耳動聽。他們從沙發糾纏到地板上,那裏雖然堅硬卻寬闊平坦,提供著充裕的空間。馮嘉的細長胳膊細長腿,藤蘿般,被肖恆扭弄著,這姿勢怪異,卻格外新奇,讓兩人性趣高漲。馮嘉眯fèng著眼睛,看見灰色的天空,絲綢似的籠罩在他們麵前,無邊無際的細雨,在天地之間,耐心地彈奏著輕柔舒緩的樂章。肖恆進入的瞬間,他好像看見成片的鬱金香,迎著雨霧,顫巍巍地綻放了。


    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下雨,連綿地過了一個禮拜,像馮嘉固執地不肯痊癒的感冒。


    這一天,晨睡中迷濛的馮嘉睜開眼,外麵依舊『淅淅瀝瀝』,衛生間裏傳來『嘩嘩』的水聲,肖恆正在洗澡。有那麽片刻,馮嘉的腦袋裏是空白的,一時想不起今天星期幾,身在哪裏,要做什麽……直到衛生間的門開了,水氣瀰漫出來,暈黃的燈光裏,肖恆下身裹著毛巾,對著鏡子刮臉。馮嘉的鼻子已經幾天沒透過氣,他無奈用嘴呼吸,導致嘴唇幹裂緊繃。


    今天星期一,肖恆要參加麵試。他隻投了一份簡歷,對這份工作勢在必得。


    肖恆在衣帽間裏找衣服,扭頭看見馮嘉纏在被子裏看著他,他感冒沒好,晚上睡得不沉,眼睛下麵帶著陰影,顯得有些憔悴。


    “醒啦?”肖恆走到他眼前,蹲下身子,“你上午沒課,多睡一會兒吧!”


    “你幾點麵試?”馮嘉帶著濃重的鼻音。


    “試點,我還要去學校那份東西,晚上也約了人吃飯,不能去接你了。”


    “我也有是,估計得弄到很晚,可能就住在學校那頭了。”


    “也行,別弄得太累,你得多休息。”肖恆配好了襯衣領帶,對著鏡子穿戴。那身西裝,是肖媽媽在密西根大街的名店給他買的,肖恆很高,比例長得也好,穿著特別合身,跟給他量身裁製的一樣。他頭髮還稍微有點濕,臉颳得很幹淨,適當地用了點香水……肖恆在落地鏡裏頭從頭到尾地檢查一遍,他連指甲都修剪得幹淨適當,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大方合體。


    “你看起來像個穿起盔甲的聖鬥士,小宇宙在你頭頂燃燒。”馮嘉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讚美。


    “是吧?!”肖恆轉身麵對著他,自信而清楚,笑起來的時候,英俊得讓人無法直視,“你喜歡我的盔甲嗎?”


    “喜歡,”馮嘉誠懇地說,“但我更喜歡你光著的時候。”


    “哈哈!”肖恆笑著走到他眼前,冰涼的手伸進被子,在馮嘉的屁股上捏了一把,“沒你光著好看!繼續睡吧,我已經把鬧鍾給你定在十一點了。起來記得吃東西啊。”說著,低頭想要親,卻給馮嘉扭頭躲了:“別傳染給你。”


    “你的病毒傷不了我,我穿著盔甲呢!”肖,恆雙手捧住他的臉,不準他躲避,在幹裂的嘴唇上親了一口。


    肖恆臨走,替他關了燈。馮嘉躺在昏暗的光線裏,並沒有繼續沉睡,他心裏清楚,肖恆應徵的,是華爾街的職位。


    他即將離開自己。


    第九章


    暑假轉眼到了,馮嘉這學期的功課成績優秀,參加的兩個小組項目都是整個係裏表現最出色的,教授對他讚譽有加,並推薦他去事務所做實習生。夏天來得很快,昨天好像還是濕冷的春雨連綿,轉眼『嗖』地就熱起來。馮嘉站在泰勒街口等車的時候,雖然穿著短袖,也覺得要流汗。手機這是響起來:“你在哪兒呢?”肖恆的聲音傳過來,低沉而動聽。


    “8路車站這裏,靠近學生中心,你記得嗎?”


    “記得,”肖恆一打方向盤,轉過街角,立刻捕捉到馮嘉細瘦的身影,“我看見你了。”


    他穿著白色的短袖t-shirt,有些肥大的卡其布的褲子,像是掛在他的胯骨上,斜挎著包,手上拎著一頂棒球帽,扇著風。


    “真夠熱,”馮嘉上了車,鼻尖兒上一層細密的汗珠:“你今天怎這麽早?我以為你要忙到天黑。”


    “東西早就收拾好,過去搬車上就行了。”肖恆已經畢業,回學校拿剩下的東西,“回去沖個澡,晚點兒咱倆去吃一家義大利菜館,新開的,據說很好。”


    “行,遠嗎?”


    “不願,就在湖邊公園那裏,吃完正好去散步。”


    車子行駛上湖濱公路,瞬間藍色湖水壯闊如同海洋,在馮嘉麵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他放下車窗,放進從水麵吹來的風,帶著溫良的水氣和驚喜,吃在身上,那些燥熱之氣,轉眼就消散風幹了,也偷偷地掩藏了,馮嘉細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夏日的日照時間長,吃完晚飯走出來已經八點多,天空還是亮亮的,輕飄飄的藍色,天邊漸漸染上些橘紅的霞光。肖恆和馮嘉沿著水邊,踩著濤聲,一路往北走,開始行人還很多,慢慢地荒涼些,等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天已經全黑了。星星蹦出來,亮晶晶的一片,那是晴朗夏日裏,無比璀璨的星空,如同童話書裏寫的一樣完美。


    “你記得我們去多爾郡的那個周末嗎?”馮嘉忽然說。


    “怎麽了?”


    “那裏有個景點,是從赤道到北極的中點,你還有印象不?我們在那裏合過影。”馮嘉像是觸摸到甜蜜的東西,嘴角揚起來,“你說,我們這麽不停地往北走,就會走過威斯康辛,多爾郡,加拿大的冰原,北冰洋,然後,不久到北極了?”


    肖恆看著他,並沒有覺得不可思議:“要是長了翅膀,就更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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