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估了那些犯人,他們那次暴動組織得太嚴密了,所以他們最後成功了。後來我才知道,烏鴉讓一部分人互相假裝鬥毆,做出仿佛相互不共戴天的樣子——說是假裝,可是為了要讓看守們相信這一點,所有人其實都是真的開幹。就在看守們衝過去想從中間分開眾人的時候,他們突然一起朝看守動手,搶槍,接著馬上殺掉看守。同時,另一撥早就準備好了的人偷偷潛伏在通往外麵的那條甬道上,就在那道門裏麵。外麵的弟兄聽到了裏麵開槍,想趕快進來支援,一開門,他們就一湧而出。最後,他們殺掉了所有的看守,當然,我們的弟兄也不是白給的,至少一個換他們三五個吧。”


    “趁他們和外麵的弟兄在監獄外麵那個小房子裏相互搶奪槍械,相互爭奪打殺的時候,我剛好來到那裏。一個弟兄沖我喊,要我不要再管他們,趕快出去,走出戈壁去求救,調集外麵的武警。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已經受傷了,可是為了讓我能衝出去,他拚死拉住向我撲過來的兩個人,那兩個人不知道在他的胸口刺了多少刀,最後我衝出門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他們在割他的手指。他死也不鬆手!”


    “我衝出了監獄外麵那道鐵絲圍牆,但是他們也沖了出來。他們當然不會讓我有機會活著出去,否則的話,幾個團的武警帶著機槍一來,他們就算有十來隻步槍也沒有任何機會。我拚命的跑,他們也跟得很緊。但是我是這裏附近的人,我比他們熟悉地形,最後我幾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就在我以為我成功的時候,我發現還有一個人跟在我後麵。很明顯,他也是這裏的人。”


    “那是馬宣。”


    “馬宣?”曾通道。


    吳仲達點點頭:“馬宣。他一直跟著我,我不敢朝外麵那個小鎮走,因為一路都是平地,一望無際的戈壁,而我不知道他手裏有沒有槍。於是我朝戈壁深處走。雖然這樣做我很害怕,但我知道他也一定同樣害怕。我希望他沒有膽子跟我來,但他一直跟著。也許他也知道不能讓我脫逃,我們都以為,他追上了我,我死,他活;他追不上我,我活,他死。”


    “結果呢?”


    “他追上了。”


    “什麽?他饒了你一命?”曾通一聲驚叫,侯風則發出輕蔑地笑聲:“那麽你是不是五年前就已經被他殺了呢?”


    吳仲達搖搖頭:“都不是。最後我們都到了體力的極限,在戈壁裏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一夜,白天烈日當頭,晚上冷得人骨頭髮痛,最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對方要殺死自己,而自己卻沒有吃過一口東西,喝過一口水。”


    侯風深有感觸,這他是和獄長充分體會過的經歷,隻不過,吳仲達和馬宣不過這樣過了一天一夜,他和獄長在那裏待了好幾個星期。當吳仲達所說的這一切還要再添加無法安然入睡休息一項同樣可怕的條件的時候,已經足夠讓即便強悍如同侯風也發自心裏的抗拒再經歷一次這樣的噩夢。


    吳仲達繼續道:“最後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但是他比我年輕不少,體力比我好很多。眼看他越來越近,我慌了神。因為我已經看見,他有槍。”


    吳仲達奇怪地停頓了下來。


    曾通追問到:“然後呢?”


    “我踩進了流沙了。我被莽撲咬住了。”


    曾通瞪大眼睛,連侯風也收起嘲諷的笑容,留神聽著。吳仲達又道:“很難想像是不是,慌亂中,我糊裏糊塗隻顧注意後麵越來越近的馬宣,結果沒有仔細看地麵的情況。我一腳踩進一個軟軟的溫暖的沙洞裏,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完了。那莽撲吞得很慢,仿佛是無數隻小牙齒一樣,那流沙就在我的腿上慢慢啃噬著往上爬,就象蛇吞食東西一樣,下麵有一股大得驚人的力量在將我吸下去。盡管知道徒勞,我還是拚命地想拔出那條腿。於是我換了個姿勢。結果更糟,我的另一條腿也陷了下去。”


    “我被吞食的速度被加快了,因為我努力地掙紮。最後,馬宣來到我的麵前。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他看著我笑了。他說,要不是一天沒喝水沒有尿了,要不肯定會在我頭上尿一包,他還說如果我求他喊他大爺的話,他就賞我一顆子彈給我個痛快。我說操你姥姥肯定很痛快,他也不說什麽,光是笑。他一來害怕也踏進來,二來也沒有力氣再來折磨我,畢竟他還有節約體力走回去。於是後來看著我被吞下去,我想他就走了。”


    “鼻孔被埋之前,我努力地反覆深呼吸了幾次,好擴大胸腔,讓肺盡可能多地裝滿空氣。最後,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動,等著最後的時刻來臨。”


    “漸漸地,我感到全身都被沙包圍了,越來越熱,裏麵的那股吸力還在不斷增大,我動得越來越快。而且我感到身體不再是垂直往下,而是漸漸傾斜起來,最後幾乎是橫著的。但我還是在動,被吸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後來我肺裏的那最後一口氣用完了,我開始掙紮,因為肺象被點燃了一樣難受,沒有用。不過很快這種難受就過去了,我開始什麽都感覺不到,隻懶洋洋地看見前麵一片亮光。我最後想到,這樣也好,不難受了……”


    “後來我時常回想,當我醒來的時候,就算看到牛頭馬麵,或者什麽血池啊地獄啊修羅場啊什麽的,都不會有我看到鶻山監獄驚訝。在有一段時間裏我就那樣躺著,看著鶻山監獄外麵的鐵絲網。我想,也許鶻山監獄就是地獄吧?也許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地獄。我就那樣肯定地以為自己死了,直到我伸手,摸到身邊的沙子和另一側的溫度不一樣,我才隱隱感到也許我沒有死。”


    “太陽已經落山了,戈壁表麵的溫度應該都一樣才對,可是我身下的沙子明顯要燙得多,而且,顏色也要深得多。我想起了失去知覺前,身邊的沙子越來越燙,最後想到,我也許是又被那條莽撲給吐了出來。那個流沙陷阱,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有吞下我,而是在另一端有另一個排泄口,將我給排了出來。”


    “我幾乎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還沒有等我高興自己得救了,我就被烏鴉的手下發現了。他們要殺了我,但是我卻居然是被烏鴉救了。”


    “被烏鴉救了?”


    “是,他要他的那些人不要動我,因為他說我也許有用。後來,馬宣一天之後才回來,是被人抬著進來的,他幾乎斷氣了。他很得意地對他的老大說,他殺了我。結果當他看到我的那副表情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害怕了,他以為,嘿嘿,他以為我不是人。再後來,果然他們沒有對越獄之後的事情商量好,決定在這裏暫時住下去。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他們拔了我的弟兄們的衣服,一些孔武有力平時又有勢力的老大們做起了看守。糧食和一些必須品必須要從外麵取回來,這一點上,隻有我能夠勝任,因為我以前也去過,外麵的人認識我,而他們全是些新麵孔,言談中難保不會露出馬腳來。於是他們兩邊的人,每次各派幾個,相互監視,也監視著我,去外麵取補給。我後來發現,馬宣非常怕我,他其實不知道,我也害怕他。我怕他哪天如果受不了了,忽然給我一梭子,那我就完了。除開這個不說,這小子其實很機靈,裝看守就他裝得最象,有時候連我也甚至懷疑是不是他本來就是個看守,隻不過犯了些事情被送到這裏來的。雖然他害怕我,但也因為如此,他也監視我監視得最嚴,每次他看到我時,都似乎將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好多次寫了紙條,但每次都因為馬宣寸步不離而沒有機會遞給外麵的那些武警。平時,我還是幹些我以前的工作,添燈油,因為我有用,他們也沒有為難我,隻是看我看得嚴,不讓我有機會脫逃……”


    “等等,”曾通道,“半年前那次是你和馬宣兩人將我押到這裏來的。那次你為什麽不趁機跑掉?”


    侯風道:“我倒想知道,老舜的傳說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吳仲達將臉朝向一邊,對曾通苦笑道:“那次你以為我手裏的槍有用麽?我手裏的槍根本就沒有子彈,隻是個擺設,後麵馬宣的槍才是真能打死人的。就算我裝成是鬼,可他一害怕,難保不開槍,那我還不死?”


    曾通看了一眼一臉鐵青的侯風,道:“那麽老舜呢?老舜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吳仲達看著曾通的眼睛:“你也知道老舜,老舜的事情是真的。這個傳說很早就有,我來之前就有,也在告訴我這事情的弟兄來到這裏之前。也許這個監獄建成那一天就有了。”


    “不可能!”


    “是真的。你知道老舜是誰?”


    “是誰?”


    “是獄長!不,不是後來那個陳獄長,是原來那個獄長。烏鴉沒有殺他,因為我的原因,他說也許留下個獄長以後更有用。他們將他關在了單間,就是後來你住的房間對麵。”


    曾通心中一跳,第二次,一個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坦白,確實有老舜的存在。烏鴉也許是臨死前的瘋狂,可這個吳仲達,卻怎麽看怎麽不象有精神錯亂的跡象。他感到一絲寒意慢慢滲出自己的毛孔。他顫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是老舜?”


    “剛開始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直到暴亂之後也沒有相信。他們先將我和獄長隔離開來,不讓我去見他。時間久了,管得也就鬆了。我慢慢也有機會接觸到他。我們開始討論該怎麽辦,他告訴我,別害怕,他們所有人都逃脫不了。他告訴我,這個監獄裏有鬼。”


    侯風撲哧一笑:“我明白,原來你雞巴也瘋了。”


    吳仲達不理他,接著道:“我根本不相信,可獄長反覆再三地說,他確實知道,因為他能看見鬼。剛開始我確實覺得他瘋了,可是後來我卻發現,除開這件事情,獄長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理智。”


    曾通點點頭,烏鴉又何嚐不是這樣?


    “他告訴了我,他被選中了,他就是被選中的老舜,他告訴我,沒有人能夠從這裏活著逃出去。他告訴我,不必冒險,因為我本來就膽小,膽小的人往往死得更快。那天押送你來這裏,本來是我最好的機會。我隻要能避開馬宣的第一槍,招呼你一句,我們肯定都能逃得出去。可是,獄長的話,一直讓我不敢冒險。”


    侯風冷笑道:“所以你就一直用一個瘋子的話來掩飾自己看到自己怯懦軟弱的痛苦?你無法麵對自己了不是?”


    曾通道:“後來呢?”


    “後來,獄長越來越趨於瘋狂,我有時候去看他,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語,不,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對我看不到的什麽東西說話。他的話很奇特,常常是他問,那什麽東西回答。後來有一天,他告訴我,有幾個人今晚想偷偷逃出去,他們全都得死在路上,”吳仲達的臉上浮現出恐怖的神情,“你知道的,我是負責添燈油的,我得走很多平時沒有人到的甬道。所有的甬道我都很熟悉,可是從那天開始,我發現,甬道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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