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凡事終有盡頭,永遠走不完的路是沒有的。在曾通無法自己走了多久或者多遠之後,時間和空間的概念終於被重新修正了。一個一如甬道那端的一樣的碩大的土木屋子出現在眼前。有了窗,有了門,以及從外麵吹來的,刺骨卻對曾通來說清新甚至可以說是溫馨的新鮮空氣。開鐐銬是一道必要的程序,洗澡也是,但對曾通來說則非常的享受。熱水是奢侈的事情,但滿身泥漿混雜雨水和汗水的曾通還是很樂意的接受了兩個看守輪番用冰冷刺骨的井水從自己頭上澆下來,一桶又一桶,冰冷的井水帶來一陣又一陣泥土的腥味,夥同一片又一片的寒慄,但也著實衝去了身上的汙垢,和各種複雜的情緒諸如壓力恐懼之類。曾通突然理解了漫長黑暗的甬道的含義。


    末了,看守遞過來一個烏黑而且硬邦邦的毛巾,然後等他把自己弄幹,穿戴整齊之後把他帶到一側的一個甬道裏,這回走出不遠就進了一個寬大的沒有任何標牌的房間。一個甬道最外麵的房間。


    曾通四下打量,房間靠著甬道外側建立。一道門開向裏麵的甬道,另一道緊閉著的門,想必通往外麵。房間的擺設和甬道的單調匹配,有一個土搭的炕,上麵有還算幹淨的被子。另一旁居然有個木頭桌子和凳子,桌子上還有一盞油燈。這以至於讓曾通開始幻想自己能用這張桌子和凳子幹些什麽事情。但是他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因為很快就來了個胖壯的穿著看守衣服的中年人進來,他大不咧咧地一屁股坐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直坐得凳子吱嘎怪叫。


    “曾通?”壯漢翻著自己帶來的文件,又抬起頭看著曾通。


    “對。”


    “嗯……”壯漢點點頭,“我是這裏的獄長。你知道你犯的事是判的無期吧?挪用公款五百六十萬……嗯……”獄長又埋下頭看他的文件,似乎在思考措辭,最後他仿佛是下了什麽決心一樣,開口說道:“我給你一個單人間,嗯?你看怎麽樣?畢竟你還是個受過教育的,不能太委屈了,嗯……”


    曾通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其妙,好象自己不是來蹲大牢而是來住賓館的一樣,或者自己是什麽重要人物一樣,需要一個獄長以近似謙卑的口氣商量著說話。不過他很快忙不迭的點頭稱是,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禮遇實在是不能浪費的機會而應該緊緊地把握在手裏。


    “嗯……我們這裏是這樣。每天下午活動三個小時,然後吃飯由我們給你端到房裏,嗯?”獄長似乎很喜歡發嗯這個單音節,“房裏有便盆,另外,有什麽事情或者需要就對我說吧?”


    曾通聳聳肩膀,自己才來不到幾分鍾,實在想不出有什麽事情能夠說的。於是獄長象鬆了口氣一樣放軟身體,疲憊地揮揮手,“畫押吧。”於是曾通將兩個拇指沾了印泥,蓋在了那份文書上麵,又拿起筆簽了字,完成了交接儀式的最後步驟。然後兩個看守扶著腦袋裏麵多少有點霧水的曾通走出房去。


    黑暗之中,一個若隱若現的火苗飄忽不定。曾通睡在冰冷的硬炕上,四下打量,毫無目的地思索著。這就是我的餘生麽?牢房純粹是在山裏挖掘的甬道旁開的窯洞,門是一扇僅容人側身而入的木門,上麵有一個透氣孔。門鎖是最老式的那種,鎖孔一眼望穿,可以內外用一把鑰匙打開。這是一個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衛生設備的房間,目所能及所有物品是一張硬炕,和一個不知道什麽朝代傳下來的油燈。監獄裏麵甚至沒有電,也就不指望還有什麽先進的通訊工具可以和外界聯繫。也許唯一有聯繫的是風。風呼嘯而過,時而低沉,時而咆哮,時而斷斷續續,象一個時時刻刻在惻惻冷笑的怪獸,從未知中走來,掠過外麵的山脈和樹梢,發出嗚嗚的怪叫,然後又向冥冥中飛去。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當然,應該不能再多抱怨什麽。今天進獄長的辦公室裏,裏麵也未見得比自己的這個房間強多少。一樣的油燈,一樣的冷炕,僅有的獄長地位的體現,就是獄長的房間麵積大些,和一套可以用來辦公的桌子凳子。


    油燈如豆,在沒有任何空氣的流動下,在一切都靜止下來的時候,時間漫長得不可思議。和獄長的房間一樣,他的單人房間也是在山裏麵挖出來的甬道旁邊開的一個窯洞,但是小了很多。看來也許鶻山監獄所有的犯人都在窯洞之中生活?這樣的監獄,倒是古怪。犯人的監倉,看守的宿舍,獄長的辦公室,食堂和廁所,都在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的甬道兩旁。更確切地說,是在這座大山的腹腔內。


    曾通漫無邊際地想像著甬道的情景。一條漆黑的甬道,兩旁是不同的房間,他沿著甬道往前走,兩旁不時有犯人的咆哮聲,瘋狂的眼神,或者看守地打罵聲,冰冷的眼神,那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一片恍惚中,他推開甬道盡頭的門,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他躺在拚木地板上,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煙,耳邊傳來警車刺耳的警鳴聲,他枯澀一笑,終於來了……


    第二天一早,吃過麵餅做的早飯,一個看守將還在恍恍惚惚的曾通再次提到了獄長室裏。一個瘦長而有尖銳鼻子的馬臉男人坐在昨天那個唯唯諾諾的胖壯獄長的凳子上。也許是他還嫌自己的下巴沒有鼻子尖銳,所以用兩隻手指不斷的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看到曾通來,他似乎很高興。他揮揮手,讓看守出去。


    “曾通?”男人問了昨天獄長同樣的問題,甚至措辭都一樣。隻不過,聲音更加尖銳,而目光也更加銳利。


    “是。”曾通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歡迎來鶻山監獄,我是這裏的獄長。”男人似乎得意地沖他眨眨眼睛。曾通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男人接著道: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在你的腦海裏獄長一頂還是昨天那個肥頭大耳、說話低聲下氣的不成材的糟老頭子?我昨天晚一些的時候把那個陰測測的傢夥趕跑了。”男人自顧自道,“所以了,昨天你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至少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囚犯。我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不過我還是想先見見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曾通茫然地搖搖頭,心裏琢磨著“把他趕跑了”這句話是什麽含義。不過男人很快就解答了這個問題:“我天沒黑就來。老天,這裏的路可不好走,還有那個甬道……不過還好,至少不用擔心有人會越獄。我剛剛看了所有的囚犯檔案,結果發現這裏真是個地獄。什麽人都有,殺人越貨的,縱火燒房的,強姦女人或者男人的,嘖嘖……”獄長埋頭翻了翻手裏的檔案,好象一副很欣賞的摸樣,“唯一缺乏的,是那種高智商的技術罪犯——直到我看到最後一個,也就是你的檔案。你是這裏唯一一個經濟類囚徒。怎樣?自豪嗎?嘿嘿嘿。”獄長得意地陰笑起來。


    曾通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他發現獄長的目光不斷地在自己身體和四肢上下滾動,似乎想將他看穿一樣,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再苯,或者再迷糊,也知道自己萬萬不可做出些讓對方不慡的事情,於是隻好一動不動。


    果然,獄長似乎很滿意地哼了一聲,“我想你也多半不會自豪的,失手被逮的人都不會怎麽得意,”他伸手拿起一個杯子喝了一口:“茶,真是好東西啊。不過也是真奢侈的。你喝茶嗎?要不要來一口。”獄長很沒有誠意的舉起杯子晃動一下,又送到自己嘴邊,“鐵觀音,明前的呢。我很欣賞茶這種東西,並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實實在在地喜歡。這是文明的體現,是不是?我壓根看不起什麽礦泉水純淨水之類的東西,我們祖先在山洞裏就喝那種玩意兒,進化是往前的,而不是什麽狗屁輪迴對不對?咦?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獄長似乎對曾通對茶不感興趣而沮喪,而不得不打斷問道。但他馬上就想起來了剛才的話題。


    “哦,文明,對。文明可是個好東西,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一點。這也是我為什麽對你特別感興趣的原因——因為文明。在這個監獄總共的一百來號人——一百二十一個犯人和二十個看守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就是你我。有趣嗎?”獄長又喝了一口茶,目光閃爍。


    第一章曾通(二)


    ----------


    對於沒有蹲過大牢的人來說,放風也許是件新鮮事兒。但是對於老犯人來說,這隻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交易,都在這個時間進行。所以了,除非有疾病或者其他什麽理由,放風活動是神聖不可侵犯、不容動搖修改也不容不參加的。當然,如果沒有招惹麻煩的話,這樣的時間倒也不妨用於消遣——如果的確能找到有效的消遣方式的話。曾通跟著一群同病相憐的囚犯排成長蛇而出,猛烈的西北的陽光頓時紮紮實實地刺得他淚盈眼眶。然後,等他眼睛紅過之後,他就清楚地看見了鶻山監獄的全貌。


    鶻山監獄坐落在四個大山之穀。也許是天然的,四麵的山穀都呈不同程度的懸崖,即使是最低的南麵的懸崖也是有近百米高度的斷壁,這就杜絕了任何囚犯可能逃竄越獄的希望。考慮到外麵巨大無比的大戈壁和大戈壁上麵擇人而噬的莽撲,這種懸崖大約不會是人為的。如果在空中看來,整個監獄其實是一處在大山之中突然出現的地陷構成。這就解釋了通往外界的甬道的來歷。監獄的建築都坐落在緊貼北麵,也是最高最陡峭的懸崖旁邊。建築與山壁相通,裏麵暗接甬道通往外界——那也是唯一的與外界聯繫的途徑。其實從真正意義上來說,建築都不是監獄的主體。犯人居住的監倉,包括曾通自己的單間都是在山體內部的甬道兩側開掘出的房間裏。望著這些灰濛濛的房子,曾通心裏估摸著昨天黑暗之中自己進去的獄長的居室到底是哪一間。看了一會兒,這些外表上一模一樣的建築實在不能給曾通道出更多的信息,於是曾通放棄了這種猜測的無聊遊戲。


    除開這些連著山壁的房子,剩下的就是一個很大的操場了。操場並不平整,四周朝中央傾斜,似乎在預示著有一天會在現有地陷基礎上來的再一次某種程度的地陷。操場中心是一處積水而成的,昏黃顏色的小湖泊以及緊挨著水源的十來畝田地。


    這裏也許是這個地球上離文明世界最遙遠的地方之一。沒有什麽建築,沒有別處監獄流行的鋼筋混凝土,而是古老遙遠的甬道和窯洞。最不可思議的是這裏沒有電網,因為根本就沒有電線。最近的一條公路離這裏尚有近百公裏的路程,而且是穿越死亡戈壁。再沒有經濟頭腦的人也不會把電線鋪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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