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爺,現在我們還要不要動手?”屬下問。


    “估計已經不需要了。兩個自以為是的笨蛋。隻可惜了這維郡,怕是真要落到無愁的手上。”秦子敬淡淡地道。


    真要落在無愁公子手上,對百姓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吧。


    “那怎麽辦?”屬下問。


    “無妨。無愁公子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我父親應該會帶百官參本。不管怎樣,可憐這維郡,怕是又不得清淨了。有時候,我真不知道父親這樣做是為了什麽。”秦子敬道。


    與他的父親不同,秦子敬的心裏似乎還有一片柔軟。正因為這一片柔軟,他看得見疾苦。也因為這一片柔軟,他對一個青色的身影放不下。


    維郡通關,他頭次見到還在繈褓裏的南燭。粉嘟嘟的小嬰兒帶著奶香。“她叫南燭,長大後就是你的新娘。”那時的父親笑意盈盈地說。


    秦子敬真不明白父親,如果一開始就對南家趕盡殺絕,那自己現在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這麽難過?


    “屬下告退。”褐衣人要走。


    “等等”秦子敬突然道,“幫我去集市上買個東西。”


    王府的一落院子裏,鴉雀無聲,氣氛如同繃緊的弦,經不起輕微觸碰。連秋風掃落的黃葉都讓人覺得頭皮發麻。廊上廊下大氣不敢出。這裏正是世子尚陽所在。


    王爺被刺的事已經傳開。


    據說烏篷船已經燒成黑炭,南岩風身受重傷。


    可是王爺是生是死卻遲遲沒有消息。


    “不會失敗的。”老王妃說。顫抖著喝了一口茶。


    這一戰是不是太冒險了?


    “該死的!南岩風那個混蛋,哪裏都有他!他簡直是我命中的魔星。改天我一定要收拾了他!要不是南岩風,此事能有岔子嗎!”世子尚陽忿恨。


    這些天來,他真是恨極了南燭。


    老王妃沒說話。她隻閉著眼。在她心裏,何嚐不是在責怪南岩風的多事呢。沉浮多年,她還知道一個詞叫做命數,南岩風的出現總讓她有種莫名的陰影。


    院外響起腳步聲,有一隊人馬過來了。


    老王妃心裏一驚,茶都潑在桌子上。


    丫鬟連忙上前收拾。腳步聲蹬蹬進了院。


    “屬下侍衛統領左康。求見王妃娘娘,求見世子!”左康在門外恭恭敬敬地行禮道。


    老王妃猛地彈了起來。世子也是。


    有消息了!終於有消息了!


    “左康謙卑有禮——看來大事已成。”老王妃緩了緩神道。


    世子尚陽聞言就不自禁地一笑。


    這個笑讓老王妃有些難過。


    做兒子的盼著當爹的死,這是不是皇權富貴之家逃不開的一個魔咒?


    “王爺請王妃、世子速速去畫舫,有要事要說。”左康在門外屈膝道。


    終於是要交待遺言了嗎?


    跟想像得結局有點區別,老王爺沒有一命嗚呼,而是有時間說遺言。隻不過這也是一樁好事。


    世子聞言,忍不住地用手扶扶頭髮,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老王妃卻搖了唇。


    成功了。她成功了。


    她親手殺了這個當年費盡心思爭取的男人。她已經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輸家還是贏家。


    “請!”門外的左康說。


    世子揚眉吐氣地走了出去。這麽多天,耳朵裏全是南岩風南岩風無愁無愁,聽得他難過得要命。最可笑秦家的人海想要自己為秦家辦事,做太子的走狗。他秦家願意做狗他可不願意,當個偏安一隅的自在王爺比當狗要舒服幾百萬倍。


    世子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看見屈膝跪在一旁的左康,順腳給了一腳。左康隱忍不言。


    “聽說你有個妹妹挺漂亮,今晚本世子抬舉抬舉你家。”世子尚陽道。


    左康聞言,眼中寒意大盛。卻隻能低頭不說話。


    世子隻覺心頭出了一口惡氣,抬頭看天,從此以後便是雲破日出青雲直上。


    世子老王妃走上畫舫。


    畫舫戒備森嚴。


    老王爺被刺,戒備森嚴是在情理之中。


    世子意氣風發,老王妃卻首先瞄到了一大溜紅黑袍子的士兵。這些士兵跟王府養尊處優的侍衛們根本不是一個感覺。明明是人,站在凜凜風中卻像是一把把刀。“這是?”


    這色彩不是沐王軍的顏色嗎?南岩風倒是有十幾個這樣的人,但是這船上少說有數十個。


    “沐王已到。”一個回答。


    沐王,他來了。


    自從沐王離開京城圈子後,老王妃就沒見過沐王。印象中,沐王是個特別的皇子。有一回,皇太後擺宴,皇子皇孫無一不奉承阿諛,送上珍貴的禮物無數。再不受重視的皇子也會竭力弄一份體麵的禮物出來。偏生隻有沐王,什麽都不帶。“離開京城前我給皇奶奶洗腳吧。”少年沐王說。別人問他為什麽不送份禮物。少年沐王認真地回答:“多一份錢在壽禮上,就會少一個士兵的吃食。我要打勝仗,我要活著回來孝順皇奶奶跟娘親。”


    這句話,被京中有權有錢的貴族笑話了很久。再後來,沐王這個詞便漸漸被無情冷酷代替。年少時的天真已經沒人再提起。


    沐王,他來了這裏。


    老王妃心裏的不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放大。


    畫舫是樓船的格局。甲板足有正廳那麽大。甲板上站著密密麻麻的人。這些人都是維郡的要員。他們出現在這,在等待某件大事的發生。可是他們一改平日的輕鬆,一個個似乎被整船可怖的氣勢所震,連一個敢抬頭的都沒有。


    老王妃心裏突然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沐王的氣勢,甚至遠在皇上之上。皇上出巡之時,這些人也不見得一個個恭謹肅穆到如此境地。


    老王妃甩掉這荒誕不經的怪念,對自己說:沐王嗜殺,又有飛雪樓在暗處,再加上老王爺要安排後事,所以這些人才這麽恭敬。


    湖麵風大,吹起這些人的衣袂。除了衣服的飛揚聲,便隻剩下老王妃等人的腳步聲。


    畫舫,安靜得像黑夜裏摸不透的夢。


    世子哈哈大笑。


    老王妃一語不發。


    他死了?她爭了一輩子的男人。她原本不會嫁他。可是自從遇見他後卻再也忘不掉。偏遠屬地的一個世子而已,卻勾走了她的心。盡管他已經有了未婚妻,沒關係,她可以讓未婚妻消失;他心有所屬,沒關係,她願意爭。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她跟自己的命運下了最大的一盤賭局。賭的是他的心。


    可是到如今,她最終走上了這條路。


    老王妃顫顫巍巍地走進畫舫內。


    世子咦了一聲。


    隻見老王爺沒死,而是纏得像個白色的粽子一般端坐在椅子上。


    “你沒死?”世子大起大落,腦袋有些不夠用。


    “可貞,你是不是很失望?”老王爺問。


    可貞便是老王妃的閨名。他已經很多年不曾叫過。


    老王妃望著沒死的老王爺,突然大笑失聲,笑到淚珠斷了線般落下。


    守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甚至盼這聲“可貞”都盼了小一生,卻是這般境地。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到!


    ☆、86


    老王妃笑,卻枉自淚如泉湧。


    “失望?是的,我真是失望透了。”她搖頭道,淚珠順著不再年輕的臉龐滾落胸前。幾十年前,她一定也是個粉雕玉琢的美人兒。“我失望了一輩子。整整一輩子!”


    “我到底有哪裏不好,憑什麽你就可以這樣作踐我?”


    “本王從未作踐你。倒是你,步步逼人太甚。”老王爺冷冷地道。話語硬得像是一塊石頭。


    “逼人太甚?嗬嗬嗬,逼人太甚?”王妃捂嘴落淚,“尚汝青,你個不會算帳的老混蛋!我是為了你好你知道不知道?沒錯,我是弄走了竹淑芬。可是你一個堂堂世子,一個憂心維郡想做點事的世子,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娶了那所謂的‘義女’嗎?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你想過嗎?你腦袋裏有桿秤嗎?我可以幫你,可以讓你風生水起,可以助你治理一方,可以讓你得以施展胸中抱負。我做到了,你感激過我嗎?你對我好過嗎?對你而言,娶我不過是完成了一筆交易。失望,真的太失望。失望得心裏一片冰涼。我保住了你的維郡,保住了你治理一方有所作為的夢,可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我嗎?”


    “你怪我為什麽容不下竹淑芬。好,我告訴你。不是我容不下她,而是你們之間壓根不可能容下我!我有多害怕多不安你明白嗎?她不在,我還有能守著一具軀殼,還能夠有個虛無縹緲的希望。還能期盼著有一天你良心發現回心轉意。可她要是回來了呢。要是她回來,我還剩下什麽?我會什麽都剩不下,連做夢的餘地都剩不下!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連做夢都會夢見你棄了這維郡棄了我,跟她一起騎馬東去。假若你能給我那麽一點點的希望,我也願意跟她在這朱牆裏鬥上一輩子!可是你呢,你甚至是一點點僥倖的餘地都沒有給我。我根本爭不過她。我隻能害怕,無窮無盡地害怕。我每天睜開眼睛都害怕有一天早上起來,你會消失不見。我怎麽辦?你的維郡怎麽辦?你是個有抱負的人,你不該因為一個馬賊葬送一生。我是逼人太甚,逼你認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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