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在青樓裏認師,有才華的姑娘們比那些古板虛偽的道學先生要好很多。而且我是老鴇的孩子,她們對我都很好。虛情也好,假意也好,仍然隻是為了利用我也好,總之我樂意跟她們一塊。琴棋書畫詩酒畫茶,品鑑玩耍描金牙,甚至管帳理事烹飪。我比所有的紈絝子弟更紈絝也更了解紈絝。我長大了,我會幫娘賺錢。賺錢賺得最多的時候,我用金子給娘做了三雙鞋。日起攬紅紗,夜睡芙蓉帳。不知多少人羨慕我穿金戴銀呼奴使婢日日香艷奢靡的生活。可是我沒有朋友,沒真心朋友。偌大的青樓,人來人往,無處不熱鬧,可是我很孤單。


    孤單到我總想逃出去,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是我不會這麽做,因為我娘找不到我會傷心。


    十一歲那年,我出門進貨。那時我已經接管了家中所有事務。雨大風大,我進一家茶館躲雨喝茶,遇上了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我們很是投緣。交換了扇墜,約好半月後再見。如此過了三個月。我很高興,我交到了第一個朋友。看到我容光煥發,我娘也很高興。可是三個月後他卻再不來了。我等了整整一個冬天。最後按捺不住尋了過去。他關門不見。他的下人說我是下賤之人,說我沒資格跟他做朋友。我的扇墜被他從矮牆上丟了出來。


    我的朋友就這樣沒了。我到底是個孩子,我又忍不住哭了。不敢讓我娘看見。我娘還是知道了,抱著我哭個不住。那時候,我倒寧願我是個姑娘,這樣就能跟青樓裏的小丫頭片子們做朋友。就算我不聰明,也不至於這麽孤單。所以,自打那以後,我就沒了真心交朋友的心。直到遇上你跟獸醫兩個怪物。


    別人也說我變了娘娘腔。生意上的人明裏暗裏說我枉費了一張好臉蛋,卻是個陰險的人妖。說我不做公公都可惜。


    我才不管他們說什麽,繼續陰險我的,賺我的錢,隻要我娘開心我就開心。可是我真的很孤單。


    沒人能跟我說說心裏話,我也不會傻到把心裏話說給別人,甚至娘親。我小心翼翼地,唯恐再被人在心窩子裏捅上一刀。


    這樣。漸漸地我也就不記得哭了。連在小院裏呆著時,我也隻記得喝酒不記得哭。其實有時候想想,能正兒八經地哭出來,也是很舒服的一件事。連哭都忘了,我真不是個好人。對不對南南?”魯冰花笑說。


    這個人的笑裏,其實有那麽多無可奈何。


    他生在最卑賤的地方,卻由最卑賤的一群人捧看人世間最喧鬧的繁華。他骨子裏驕傲,尊嚴卻一次次被踐踏。他的單純早就死在青樓不見天日的黑暗裏,可是卻仍留了一片溫柔給他的母親。他是擅用手段,他是陰險冷漠,可是在那樣的環境裏,他如果不選擇保護自己,隻可能被吞噬。


    南燭終於開口道:“不是。你是個好人。”


    “咦?”南燭側回頭沒看見魯冰花。


    這傢夥人呢?


    說完就躺?


    南燭疑惑地翻過身坐起來。還未坐穩,一隻大手就從過道裏伸出,一把拉住南燭的胳膊。往下一扯!


    “哎呀!”南燭驚叫一聲。事發突然,南燭一個重心不穩,被魯冰花一把扯住整個身子跌進了過道。臉蛋剛好跌在了魯冰花的胸脯上。


    “喂!”南燭掙紮了一下。


    “別動。”魯冰花說。不容反抗。


    聲音低低地。似乎有些發酸。莫非南燭一句話把他惹得很難過?


    他難過什麽?不想當好人?還是這些話其實在他心裏憋很久了。與其說是勸給南燭聽,不如說是勸給他自己聽。


    “別抬起頭。魯冰花又說,“讓我回味下好人兩個字。”。


    奇怪的理由。


    為什麽不能抬頭?臉上有東西嗎?


    南燭不知道,從自己出手救魯冰花、然後為他擋板子、挨劍開始,魯冰花心裏的層層冰山中便多了一個溫暖的青色影子。


    地上的魯冰花同樣無法理解自己對南燭現在的感覺。他長這麽大,頭一次想把一個人狠狠摟進懷裏。可他不會。僅僅是讓南燭跌在自己身上,他也有些把持不住。這種感覺,很奇特。“是很重要的朋友。”他對自己說。


    重要到什麽程度呢?


    看到南燭臉上淚痕的那一剎那,他會整個心都疼得揪了起來。當南燭說他是個好人時,他又心神蕩漾,如果不立刻躺下去,他沒準會失控地親上南燭的唇瓣。


    “說了別動。”魯冰花說,“我肚子不舒服,你壓著舒服些。”


    南燭便沒動了。


    魯冰花的肚子一點都不疼,他隻是很喜歡南燭在懷裏的感覺。一計不成又是一計。隻是想要南燭乖乖地待在他懷裏。“天哪,我的腦袋一定是壞掉了。”魯冰花閉上眼想。


    現在絕對不能讓南燭看到他臉上的古怪表情。


    過了一會,魯冰花道:“爺今天這買賣虧大了。……你是不是多少也得說下你怎麽了,要我少擔點心才公平?客官,南少爺,回個本錢吧。”


    南燭忍不住笑了。她一笑,整個身子都在魯冰花身上微微地動。


    魯冰花一陣心猿意馬,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又握成拳堅硬地縮了回去。他想要他。


    “我一定是瘋了。”魯冰花心道,“他是很重要的朋友。”


    南燭問道:“假如,要是有一天,我告訴你,我騙了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會不會恨我?”


    魯冰花苦笑,此時此刻,他還有恨的餘地嗎?哪怕南燭現在拿把刀子出來挖了他的心,他隻怕都沒有恨的力氣。


    他現在隻想時間停住,到天荒地老。


    “三次。”他說,語氣溫和得自己都不相信,“你總共說過三次這樣的話。之前一次在廚帳喝酒時,還有一次在冰室說遺言時。隻要你不是想娶我的老娘,那不管多少次,我的答案是一樣的。”


    南燭想爬起,又被魯冰花按回。


    “要是你真的騙了我……記得不要把我的‘扇墜’丟出來。一定當麵跟我說。”魯冰花道。


    若是真的騙了他,他會不會難過得死去?


    南燭心裏一暖,鼻子又有些酸。“再假如。假如你隻剩下幾年的命,你會怎麽做?”南燭問。


    “把娘親安置好。買上一大片地,蓋上一落三進三出的大院子,買上幾個不錯的丫頭婆子。保證老娘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接下來就做我自己喜歡的事,開青樓,捧幾個花魁,睡一百個漂亮姑娘,看戲,收古董,調戲調戲娘家婦女,弄個大墳墓,把喜歡的東西都帶到陰間去,總之不留遺憾。”魯冰花道,他心裏想的卻是:如果時日無多,那麽一定還要陪著你。


    “怎麽突然說這個?南南,你沒事吧?”魯冰花問。


    南燭搖頭。魯冰花的話像是一盞燈,一下照亮了南燭的迷茫。是啊,好好地活上一次,不留遺憾。這不是她一直所想的嗎,怎麽又迷糊了呢?如果能好好活上一次,時間的長短又有什麽分別。自己難過娘親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可是隻要能救二哥,就算以後要在小院子裏過上一生其實也無所謂。自己真笨,還可以收一堆東西,留著以後常常看看也不會寂寞啊!說不定魯冰花杜若還可以常來看她呢。


    南燭突然安心一笑。


    “那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會不會還記得我?”南燭問。


    魯冰花吸了一口氣道:“你傻嗎?你在亂七八糟說什麽?究竟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魯冰花終於忍不住問。


    “沒事,隨便問問……隻是想家。我想回家,想二哥。很想很想二哥。”南燭說道。說完。南燭像隻泥鰍,極快地竄上了側榻,魯冰花抓都沒抓住。


    月華如水,照在車廂。


    南燭終於睡去。


    魯冰花卻看著星空一夜不眠。


    晨露微寒。他將一床被子加在和衣而睡縮成團的南燭身上。


    “怎麽辦?有些嫉妒你的二哥呢。”他輕聲說。


    ☆、78


    又是一個清晨。


    天色已經漸漸轉涼,一夜風緊,青石花階上又是一層細膩的白霜。像鹽,更像是美人瓷盒裏的水粉兒。偶爾有幾支倔強的秋ju,紅的像胭脂,黃的像額間的花黃。


    小丫頭賞心端著一盅滋補的燕合棗香羹踏進白絮的小院。她家小姐托腮坐在窗前,顯然又是一夜不眠。


    賞心曾經問過小姐為何不幹脆忘掉。


    小姐卻淡淡一笑道:有些人的存在就像是傷,傷好了,傷痕卻在,傷痕不見了,記憶又在。除非化骨揚灰,否則一閉眼就是他的身影,揮之不去,魂牽夢縈。以前從來不知道,有些思緒跟距離無關,甚至跟生死無關。隻要它存在過,便再難相忘。


    賞心覺得這樣很難過,隻覺得情這個字還是不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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