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淵當即不多看,隻是視線調轉看向手中的禦紙,清聲朗誦道:


    “孤月滄浪河漢清,北鬥錯落長庚明。”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在下時常漂泊於天南地北,孤夜之中寂寥不勝,因此夜深人靜之時常思考人生為何,但思來想去人之蜉蝣於天,不過短短數十載,不管如何生來死去也不過兩大杯酒下肚,與其想生活苟且,蠅頭小利,不如酣暢淋漓,一醉方休!”


    話音剛落,場中不少人都是連連頷首,眸中讚同。


    此詩高在境界,高在氣勢磅礴,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寫得好!杜大家!”


    “杜淵當是大周此代詩道魁首!”


    杜淵聽著周遭一陣認同褒獎,心中雖然不大在意但還是陣陣愉悅,臉上浮現自持的微笑。


    此次借著京城一位朋友的請柬這才來到了這場詩會。


    目的有二,一是為了見奪得那位芳心的武王世子一麵,形象確實如他人所說,俊美近妖,氣度雍容淡然,溫潤如玉,他也算是不虛此行。


    第二即是他剛剛來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若是能交得誌同道合得一二友人,也算是有個伴兒,相互照拂。


    文醜聽見這些吹捧後,立在台下有些不滿。


    這詩好雖是好,但要說魁首還是差了些。


    但隨後文醜就不屑的搖了搖頭,不過一群門外漢罷了,隻會一通胡說。


    西苑貴妃那張黛著些許風霜,膚若凝脂的玉頰上浮現讚許,隨後側著身子問詢李卯道:“孩子,這首詩你覺得如何?”


    李卯點評道:“詩句大氣磅礴,意境高深,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想必幹娘也能看出一二,不知幹娘想聽我說什麽?”


    西苑貴妃淡淡搖搖頭,金色綢帶隨意搭在高聳的懷間,淩厲眸中帶著些許期待,淡淡說道:“沒什麽,就是想著你若是上去做的詩肯定能讓幹娘眼前一亮。”


    “這首詩通體無可挑剔,心思爛漫,上達九霄北鬥,下至滄浪川流。”


    “但就情來說還是淡了些,最後的興歎有些差強人意。”


    “或者換句話說後麵的興歎配不上前麵的兩處虛實結合。”


    李卯聽出幹娘話外之音,當即輕聲回道:“若是有機會,晚輩一定會給幹娘展示,一定讓幹娘心滿意足。”


    西苑貴妃矜持一笑,眼角的風霜淡去不少:


    “好孩子,有心了。”


    以前看來這位武王世子隻怕是眼中釘,肉中刺,但隨著相處下來倒是讓她發現了不一樣的地方。


    那就是心無長誌,待人隨和,不盛氣淩人,換句話說就是對於權力沒有任何的追求,反倒天天沉浸在溫柔鄉之中,吟詩作曲,舞刀弄棒,全然沒有半分一個親王之子該有的模樣。


    但這也僅僅是一個唯一能挑出來的缺點。


    甚至放在當今這個時代背景下,將來會是優點也說不定。


    若是她這幹兒子與律兒成了至交好友,屆時不但可以借李卯之手登上王位,而且這麽一個沒有絲毫野心的親王,對於皇室沒有任何威脅。


    她這個才貌雙絕,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讓她不時愉悅的幹兒子,說不得也就能活了下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西苑貴妃心思一動,抿了口清茶似是隨口一問道:“孩子,你和律兒關係如何?”


    李卯愣了愣,隨後如實回道:“我與燕王乃是兄弟之稱,我稱王妃為嫂子,關係十分融洽。”


    “嗯?”


    甄旖蹙著柳眉看向那畜生,一陣咬牙切齒,但心間湧上陣陣酥麻悸動,隻能廝磨消解。


    這畜生什麽意思?在這作詩呢反複強化?


    西苑貴妃喜出望外,一向古井無波的雪白麵龐突然激動起來,高高頂起的前襟珠釵一陣晃蕩,情不自禁地拽住了李卯的衣袖:


    “此言當真?”


    李卯坦然說道:“晚輩不敢騙幹娘,上次燕王喊我去王府用膳,我與燕王一見如故,一醉方休,我認燕王為大哥,王妃當時也在,不信幹娘可以問她,我都叫過嫂子了。”


    西苑貴妃見其麵色語氣不似做假,激動稍緩等待兒媳反應。


    甄旖狐媚臉龐寒霜一片,雙手抱胸悶聲“嗯”了一聲,隨後將臉撇到一邊,心底隻是一片濕潤,咬唇不語。


    西苑貴妃見兒媳作聲,這才舒了口氣,腦海中猛然浮現大片對美好未來的展望。


    突然發覺自己竟然激動之間攥住了李卯的衣袖,瞳孔一縮,天鵝脖頸微紅,淡定自若的鬆開了葇荑,重新置於小腹端坐。


    她已經許久未曾這般與一個男子這麽親近了,但想到這是自己剛認的幹兒子,忸怩頓時散去不少。


    西苑貴妃晃晃螓首,青絲搖絡,眉頭微鎖,心頭浮起些許不虞。


    律兒和旖兒也真是,怎麽不把這等重要的事情告訴她,也省得她自己再費力和李卯搞好關係。


    但其實,她與這位武王世子相處還算融洽?


    西苑貴妃正襟危坐,瞄了眼身旁這麵如冠玉的幹兒子一眼,以及一邊靠在他肩頭歇息的金紅麗人。


    她也有些理解為何太後會這般親近李卯了,談吐隨和,出口成章,相貌俊美養眼,最關鍵的是會哄人高興。


    她與她均是身處寂寞冷宮,自然都是想要找個人解悶。


    兩人聊天片刻,台上文醜已是醉醺醺的站在上麵,醜陋的蛤蟆臉上點著黑瘊子,鼻垮臉黑,手中拿著禦紙大聲讀著。


    台下寥寥無幾的人正為其鼓掌。


    澹台玉容見狀心底一陣後怕惡寒,當初若是爺爺真的將他招上來給大姐當上門女婿,估計大姐這輩子都不會從邊關回來了。


    在前線辛勞幾個月,回一次家看見這人頂著這樣一張臉在家中等待,隻怕會被氣暈過去。


    不是說她以貌取人,那種生理上的不適又豈是你修養好就能抵消的?


    況且她澹台家的女兒既不缺錢財地位,也不缺男人追求,要什麽有什麽,為何就要招一個醜八怪進來?


    一麵想,澹台玉容偷看了李卯一眼。


    小丫頭眼中自帶濾鏡,隻見李卯側顏如青山般鍾靈毓秀,神俊溫潤,就是十個,一百個,一千個文醜都沒法比。


    經由那雙奪目的桃花眸子洗禮過後,小丫頭心裏的不適後怕這才緩解良多,粉潤嘴角不覺間微微勾起。


    還是壞蛋看著順眼。


    且聽雕欄朱紅台上文醜道:


    “遺珠散朽野,朦朧引白暈。”


    “金桂捉鵲橋,伊人盼目尋。”


    “牛郎已消逝,兩相陰陽循。”


    “情真可斷乎?明月代我心。”


    杜淵心中詠歎幾番,暗暗點頭,這一首的水平絲毫不低於他杜淵,甚至如果比較主題,則更適合現在這些貴婦小姐齊聚的場合。


    桌上一幹子麗人下意識先朝李卯看去,卻見李卯抿唇不語,微微頷首,顯然是一首佳作。


    李卯擰眉沉思,娓娓道來:“不說他這個人長得怎麽樣,做人怎麽樣,這個文章的確是寫得好。”


    “七夕佳節,牛郎織女相會,借明月入典。”


    “頷聯‘捉’一字用的也十分妙,以傳說的中鵲橋形象引申出更加具體的緣由,乃是月中仙桂香氣將喜鵲吸引,像是香氣捕捉喜鵲從而形成了一條鵲橋。”


    “不可不感歎其心思豐富,遐想深遠。”


    李卯輕叩指節,臉龐冷峻無比,但卻散發著淡淡傷感:


    “接著指出牛郎織女仙凡有別,勢必陰陽兩隔,也算是個悲劇。”


    “但最終以自問自答形式點出了其中主題。”


    “生死相隔之後,兩人之間的情會斷嗎?”


    “‘明月代我心’,也就是明月與我心同在,望舒素來作為象征永恒的意象,即代表牛郎織女感情永不磨滅,歌頌了愛情的永恒美好。”


    李卯輕吐一口氣息,嚴肅道:“好詩。”


    西苑貴妃側首朝李卯看去,不覺間已經將詢問李卯當作了下意識地動作:“比之上一首如何?”


    李卯又夾起一筷子雪白溫熱的魚肉夾到貴妃盤中,搖頭道:


    “分場合,但現在關於情愛的描寫,顯然更能觸動夫人小姐們的喜愛。”


    西苑貴妃默然回首,淩厲美眸微微攏起,注視著點綴著紅梅的瓷盤中盛放的魚肉沒有說話。


    她素來不喜吃魚肉,但……


    “的確。”


    西苑貴妃頷首答道,隨即手著筷子將盤中的魚肉搗碎,挑起些許碎肉抿在水潤淡唇中,抿化成汁水咽了下去。


    她當娘的,總是要回應兒子的孝順的。


    文醜聽著台下眾人的竊竊私語和讚美,神氣十足的抬頭挺胸,仿佛這次的魁首他勢在必得。


    豐腴麗人見人群已平靜下來,這才徐徐道:“請諸位投票。”


    約莫一刻鍾過去,投票的人數比之前些人顯然多了起來。


    就事論事,無論這文醜長得再怎麽不討喜,實力在這擺著。


    能來這裏的人也不是什麽沒有教養,以貌取人的人。


    該是什麽就是什麽,不會根據外貌打分。


    不然還比個什麽?直接讓世子上去領獎算了。


    丫鬟收起令牌退至幕後,麗人立於台上殷切的看向台下某位公子,四目相對,一番火花滋生,暗送秋波,目光調較之後這才心滿意足的搖曳著蜜桃退去。


    咚——


    一炷香後,銅鍾響起。


    麗人再度轉至台前,嫣然笑道:


    “經過清點,文醜最終獲得令牌數,為八百一十二枚!高過杜淵一枚令牌,暫列第一!”


    文醜揚眉吐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氣姿態。


    又因為醉酒,大開大合卻又稍顯踉蹌的踩著鋪就彩方緞子的地板,昂首挺胸往下走去,顯得十分滑稽。


    文醜走著走著,卻突然冷不防冒出一句:


    “嗝,我文醜,才是這一代詩道魁首!”


    “什麽杜淵,什麽魁首,在我文醜麵前都是狗屁!”


    “還有你們吹的武王世子李卯,就是造假!不然為什麽他這次不敢參加?”


    “你們不敢說,我文醜敢說!我文醜從來都不懼強權!”


    “隻有我文醜才是你們的希望!”


    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讓所有人聽清楚。


    嘎嘎——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大廳一瞬間變得落針可聞,唯有一二烏鴉叫聲響起。


    與文醜同行的書生臉色煞白,豆大冷汗往外冒,小腿肚直打哆嗦。


    仁兄,你找死前能不能先吱一聲,你真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夠突然!


    不少人都是驚懼不定的朝那位武王世子看去。


    卻見那位世子臉色淡然毫無怒色,反倒是桌上其他幾位地位尊貴的女子麵容含煞,釵珠搖曳,額間青筋亂跳。


    甚至連台上那位一直笑吟吟的豐腴婦人也在瞬間冷了臉。


    陣陣冰寒氣息席卷朱樓,一瞬之間好似天寒地凍,冰雪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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