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六伯記憶裏,最難忘的是明皇江畔的江潮之聲。


    明皇江浩渺寬闊,絲毫不遜錢塘。那日自己躲在船艙之內,抱劍蜷縮,耳邊潮聲怒號,宛如炸雷,轟隆隆嘩啦啦的聲響,擾得自己半生難以安眠。


    時而有江水濺入船艙,不多時艙底也是一片濕水。身子隨著江船的顛簸上下起伏,仿佛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如這潮中之舟一般,漂泊無依。


    這是陳六伯半生的噩夢。而今天,夢要醒了。


    眼前的那人六十來歲年紀,須發微白,一身彩袍,容貌十分蕭然,顯得精神老練。


    乍見這人,陳六伯一驚,連忙快步搶到門邊,冷冷問道:“閣下何人,來此作甚?”那老者望了陳六伯兩眼,笑道:“你是陳海狄?”


    “陳海狄”三字一出口,陳六伯好像又聽見浩蕩江潮之聲,狂風怒號,直把自己淹沒。


    陳六伯道:“閣下到底是誰,怎麽知道在下賤名?”那老者道:“老朽姓盧,名叫雪庵。”


    直承身份後,陳海狄反倒心境平穩不少,聞言道:“原來是仙墨梨園的‘失空斬’盧前輩。”盧雪庵道:“不敢,正是區區。”陳海狄走到桌邊,頹然坐下,一聲歎道:“你們仙墨梨園,終歸還是找來了!”


    盧雪庵也在他身邊坐下,說道:“看來,你知道有人會來找你。”


    陳海狄拿起桌上的茶壺,緩緩給盧雪庵倒了杯茶,口內說道:“是,我知道總有一天仙墨梨園的人會找來,隻不過,我沒想到是您親自找我,還以為是‘生旦淨醜’四位。”


    “他們四個也在四處查訪,不過我這老頭子運氣好,搶先一步找到而已。”盧雪庵一笑,“陳兄弟,既然你知道我仙墨梨園的人會來,那所為者何,自然也應該知道吧?”


    陳海狄點頭道:“自然是為了貴派姬掌門的死因了。”


    盧雪庵道:“不錯,你或許知道,先師薑公妙山老大人座下共有四位傳人,三徒一女,掌門之位傳與了我二師弟姬雲凰。”


    陳海狄道:“姬掌門武林聞名,在下崇敬早非一日。”


    盧雪庵道:“我姬師弟一年前突然暴斃而亡,驗屍仵作說是氣息堵心,夢中猝死。我細細查驗他的遺體,發現周身經脈脹實僵硬,大有古怪,但卻不知道究竟怪在何處。”


    一邊說著,盧雪庵一邊偷瞄陳海狄的臉色,見他神情木然,不知心中所想,續道:“待得姬師弟遺體下葬之後,我四處詢查蛛絲馬跡,偶然在姬師弟書房中找到一本日事錄,翻到最後一篇,終於發現端倪。”


    陳海狄道:“那篇日事錄上寫的什麽?”


    盧雪庵道:“上頭寫道,‘是日明皇江畔練氣,遇賢婿望水之管家陳海狄,言道有要事相商,詭秘至深,直言不足為外人道也。餘心甚疑,待明日赴會,方曉乾坤。’”


    “姬掌門所書不差,那日情景,正是這般。”陳海狄點點頭。


    盧雪庵道:“我看完之後,心內生疑,江望水和姬師弟次女姬卿成婚,乃是我姬師弟之婿,心想莫非他竟和我姬師弟之死有關?再看日期,正是姬師弟死去的前一天。姬師弟歿後,繼任掌門乃是他的長女姬玉,當下我與她商量,派遣生旦淨醜四位師侄,拿著那本日事錄前往江家,要和江望水對質。到了江家,四位師侄問這‘陳海狄’是何人,不料江望水矢口否認,隻道全無此事,乃是有欺世盜名之輩借他之名加害嶽父,要陷害自己……”


    聽到此處,陳海狄臉上一陣不悅,似乎對江望水如此說法大為不滿。


    “世人均知,江湖各大武宗門派於十年前結盟,推江望水為盟主,武林名望甚重,且他們素日翁婿情誼甚篤,料得不會加害姬師弟,我們也不好與他為難,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盧雪庵仍自細致分析,“唯有我覺得此事古怪,知道這要緊之處便是找到陳海狄此人,便四處打聽陳兄弟你的下落,天可憐見,終於勞有所獲,在這任府之中找到了你。”


    盧雪庵說完,一雙精亮的眸子,緊緊盯著陳海狄。


    “江望水瞧起來道貌岸然,實則無恥透頂!”陳海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盧前輩,今天你問到這兒,我便傾我所有,全告訴你。我本是江家的一位清客武師,那日江望水找到我,要我裝作管家,去見仙墨梨園的姬掌門。他說姬掌門每日上午會獨自到明皇江邊練氣,便讓我那個時候去見姬掌門,約姬掌門十月初十這天去離仙墨梨園十裏之外的紅樹林與他相見,有要事商量。還讓我囑咐姬掌門,不可將此事透出去一點風聲。我心裏雖然覺得奇怪,不明白為什麽讓我裝作管家過去找姬掌門,但我身為江家的清客,主家有事,我又怎能推辭?當下也不多問,就前往了仙墨梨園。”


    盧雪庵道:“你到那兒見到姬師弟了麽?”


    陳海狄道:“我十月初九趕到仙墨梨園,在明皇江江畔,果然見到了姬掌門,將事情轉告給他之後,當即告辭,欲回江家交差。誰知在渡頭等船之時,竟遇上大風暴雨,航船無法擺渡,便耽擱了兩天。到第三天上,我正要回江家複命,誰知竟從金劍門的弟子口中聽到姬掌門去世的消息。我大吃一驚,心知其中必有古怪,現在聽您一說,想來那時多半就是江望水在紅樹林中設下埋伏,害了姬掌門。”


    說到此處,陳海狄打量盧雪庵臉色。盧雪庵眉頭微皺,不置可否。


    陳海狄續道:“當時我想,這場大風暴雨救了我的性命,我若回到江家,勢必被殺了滅口,於是當即坐船逃遁,不再返回江家。那時我也不知該藏身何處,忽然想到任家和江家並稱江湖兩大世家,躲在任家必是好的,於是來到了任府,在這裏屈為老仆,以避殺身之禍。若是今天您不來,這件事恐怕就真如石沉海底,一直埋沒下去了。”


    盧雪庵聽罷,低頭細細琢磨,口內說道:“照你這麽說,姬師弟在十月初九與你見麵,得知消息之後,十月初十在紅樹林與江望水相見,那時便已被害。但是姬師弟初十那天下午卻回了仙墨梨園,並未身死,也沒有提及紅樹林一事。到得十月十一日清早,眾人才發現他在睡夢中死去。也就是說,姬師弟是十月初十夜間身死。這麽一來,卻又如何解釋?”


    盧雪庵劍眉緊鎖,深深思索其中的關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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