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殘忍待她,大約因他從未經歷過痛苦磨難,自然也不知痛苦磨難的滋味。或許,隻有待他經歷一些事情,才會明白今日受刑的她的感受吧。


    花著雨悲憫地望著皇甫無雙,清澈的眼底深處浮起一絲悲憫。


    皇甫無雙不知為何,聽著那掌刑的聲聲脆響,心頭便覺煩躁。尤其是花著雨眼眸中的那一絲悲憫,似乎是在憐憫他?


    “住手!”皇甫無雙冷冷開口。


    小太監打得興起,收勢不住,又使勁抽了一下,才罷手


    皇甫無雙跨步走到花著雨麵前,一把將小太監推開,狠聲問道:“你笑什麽?莫非是本殿下罰的太輕?”


    受刑之人,不是都會求饒嗎,她非但不求饒,竟還向他微笑……而他的笑,偏偏還好看的很。臉頰雖被打得紅腫,但臉上卻無一絲萎縮之態。那雙明眸更是如清水一般,波瀾不驚,黑深的瞳仁裏,隱有光華在流轉。


    “殿下,與宮刑比起來,掌刑自然是輕的。奴才之所以笑,是因為隻有笑,才能令奴才心中好過。”花著雨淡笑著說道。


    雖自稱奴才,語氣也很恭謙,但是,因了她清麗的嗓音,這樣的話說出來,竟隱有一絲灑脫之意。


    皇甫無雙微微一怔,想到他已經毀掉了這樣一個絕代男子,心頭浮起一絲莫名的愧意。


    “本殿下讓你成了廢人,你此時是不是恨不得殺了本殿下?”他挑眉問道。


    “奴才不敢!”花著雨抬眸氣定神閑地說道:“奴才本是一無父無母的江湖浪子,天下之大,卻沒有委身之處,若非殿下,或許還在醉仙坊賣藝謀生。今日陰差陽錯隨了殿下進宮,是奴才前世修來的福分,是老天要奴才相助殿下。奴才不才,卻還是有幾分才華的。如若能輔佐殿下,有一番作為,即使身殘也是值得的。”


    “哦!?”皇甫無雙眸光忽然變得幽深起來。


    他也知曉,有一些學子,十年寒窗,隻為一朝報國。若眼前之人真是如此,那麽,他豈不是錯待了有誌之士?如今,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江湖之中,都是暗cháo洶湧,他自然需要賢士相助。


    姑且留他在身邊,看他是否真是有才之人。


    “即是如此,從今日起,你就隨本殿下吧。說吧,你叫什麽名字?”皇甫無雙懶懶問道。


    “如今奴才已經是這樣了,以前的名字再不敢用了,還請殿下賜名!”花著雨緩緩說道。


    “那好,以後,你就叫……元寶吧。”


    皇甫無雙怪笑著說道,“吉祥,你帶小寶兒下去吧。”


    小寶兒?


    花著雨的臉頓時黑了下來,這名字還真是……有些難以接受。


    待花著雨退下後,皇甫無雙眸光一深,道:“如意,你到醉仙坊打探打探,看元寶是什麽來歷?”


    “是!”一個太監匆忙應了,快步退了下去。


    宮裏新進太監有嚴密的程序,一般都是七八歲年少時便進宮,而且都是身家清白的,進宮後,便隨了教習太監學習禮數和規矩,四五年後才分配到各宮去當差。


    像花著雨這樣憑空出現的太監,一般應頂別人的名號。太子為花著雨賜名元寶,也是頂了新近亡故的一個太監之名,所幸那個太監一直在東宮當差,平日少言寡語,外麵認識他的人少。


    花著雨隸屬東宮,居所也安置在東宮後院的北六所。


    一連幾日,皇甫無雙並沒有召喚她,其餘太監也知她初受宮刑,可能是同病相憐,道士無人刁難她。那個叫吉祥的小太監每日裏還為她送來膳食,附帶把宮裏的規矩禮數給她說了一個遍。


    花著雨心竅玲瓏,兼之有心,沒有幾日,便將禮數記得清清楚楚。


    雖說花著雨沒料到會以太監的身份進宮,如今安頓下來,倒也覺得這個身份極是合適,比宮女的身份還要安全一點


    到後來,花著雨才從吉祥口中知曉了皇甫無雙為何不要她在醉仙坊撫琴的原因。


    原來,她在醉仙坊撫琴,偶爾被溫婉聽過一次,據說回去以後很是震驚,遂每日裏開始苦練琴技。皇甫無雙對溫婉有愛慕之心,那日偷溜出宮去尋溫婉,看到她將手指都練得出了血,把小太子心疼極了。知曉是因為醉仙坊的琴師比溫婉彈得好,於是就氣勢洶洶就到醉仙坊去找花著雨的事。


    花著雨沒想到這一次的禍事又是緣起溫婉,當初姬鳳離是,後來蕭胤是,現在皇甫無雙又是。


    她不就是比她彈得好嗎,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難道,她是南朝第一好女,就要樣樣都比被人強嗎?!


    歇了四五日,這一日吉祥來傳喚,說是皇甫無雙讓她過去伺候。


    花著雨隨著吉祥來到東宮的後花園裏,離這好遠的距離,便看到前方雕欄玉砌的小亭子裏,隨侍如雲。幾個宮女環繞著一個人影,一陣香風飄來,夾雜著女子的軟語笑聲。


    花著雨低眉斂目,隨著吉祥緩步前行。在距離亭子外十步處站定,吉祥上前回了話,就聽得皇甫無雙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


    “讓他進來伺候吧!”皇甫無雙那特有的發育期的粗噶聲音,說實話,真是不算動聽,不過,倒是另有一種魅惑的磁性。


    花著雨趨步走到了亭子內,但見在幾個宮女環繞下,黃福無雙悠然自在地坐在榻上,麵前的幾案上,擺著棋盤。一個身穿紅衣服的宮女正站在皇甫無雙對麵,執白子,正和他對弈。


    那小宮女下的中規中矩,到沒什麽出奇之處,不一會便呈敗局。


    皇甫無雙有些無趣地執起黑子,意興闌珊地說道:“滾,罰今日一天不能用膳,下去吧!”


    那被稱為胭脂的小宮女慌忙跪在地下,咚咚磕了幾個頭,聲音顫抖地說道:“奴婢謝過殿下。”


    被罰了被罵了,還得感激涕零地磕頭謝恩,這就是奴婢應有的規矩。


    “水粉。你過來陪本殿下下一局!”那被點到名的小宮女渾身顫了顫,慌忙走了過來。在這些小宮女中,這個叫水粉的還是棋藝不錯的,但是,縱是如此,和太子下棋,還是心有餘悸。輸了要受罰,贏了那也是免不了受罰的,尤其是今日,看上去這太子心情還不太好。她能不怕嗎?


    皇甫無雙斜眼瞧了一眼身側,見花著雨凝立在晨曦之中,著一襲玄紅色宦衣,一副標準的奴才妝扮。可是,就是這樣的打扮,卻也怎麽看怎麽順眼。這奴才模樣生得好就算了,偏還氣質極佳,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樣風致翩翩,惹得幾個小宮女不斷地偷瞄著。都太監了,還招蜂引蝶。


    他一向自詡俊美,偏生到了這個奴才麵前,就給生生比下去了,心中頓時有氣。


    “元寶你過來和水粉下一局!”皇甫無雙並不知花著雨會不會下棋,但是,既然他自詡有才,要輔佐他,若是連下棋也不會,不要也罷。


    花著雨答應一聲,不被不吭地趨步向前。


    不管主子吩咐什麽,都要心甘情願去做,縱然讓你去死,也要麵帶微笑,這是為人奴婢的根本。這是這些日子吉祥教給她的。她牢記在心,並謹遵其行。當然,死她是絕不會遵從的,除了死,別的她都可以忍受。


    “好好下,若是贏了水粉,你便有了和本殿下對弈的資格!”皇甫無雙歪坐在椅子上,冷冷說道。


    其實,他壓根沒將花著雨和水粉放在心上,隻待花著雨輸了後,以此為由頭罰她,好為這無趣的清晨找一點樂子。


    隻是事情好似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也不過是和幾個宮女調笑了幾句,便聽的那小太監清澈的聲音淡淡說道:“水粉,你輸了。”


    皇甫無雙不可思議地轉首望向棋局。


    水粉的白子已將黑子所排成的長龍圍住,黑子形勢危急,乍眼看去,根本看不出黑子有何勝算。很顯然,水粉也沒有看出來,猶不屑地撇著嘴。卻見元寶不慌不忙拈起一粒黑子,輕輕向棋盤中間一落,那條黑龍立刻與中腹黑子成合圍之勢,將白子團團圍困。


    水粉神情羞惱萬分,方才,她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想轉瞬間便敗在了這個小太監之手。她頗尷尬地笑了笑,道:“殿下,水粉輸了,甘願受罰。”


    她這話說得倒是真心話,這個小太監棋藝確實高,很明顯他方才並未出全力,每一步棋都走的漫不經心,卻還是輕而易舉贏了她。


    皇甫無雙也不得不對花著雨另眼相待,看來這個元寶還真有幾分才情。


    他懶洋洋地坐正身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道:“水粉,你下去,今日不罰你。”


    言罷,皇甫無雙這才把深幽的眸光望向花著雨。


    亭外是花開馥鬱,亭內這張臉清新雅致,唇角掛著的笑意,清麗絕倫,好似落雪般純淨無暇,有那麽一瞬,他幾乎懷疑他是個女子,若不是因為是他親自下令賜他宮刑,他還真以為他是個女子。


    難道說,一旦做了太監,這麽快便呈現出不男不女的特質來?


    “小寶兒,看不出,你棋藝如此精深,倒是勾起了本殿下的興致。來,坐,我們對弈一局。”皇甫無雙勾唇笑道。


    看上去,今日,皇甫無雙心情不錯。


    花著雨移步坐到皇甫無雙對麵,玉手執子,不動聲色地在東北角放下一子。


    她的手瑩白纖細,即使素淨,淡淡日光映照下,竟是玲瓏剔透。


    她同樣也沒將皇甫無雙放在眼裏,皇甫無雙的棋藝雖在水粉之上,但以他紈絝子弟的性子,也應當不是多麽高超。但,也不過才下了幾個子,花著雨便覺得皇甫無雙的棋力浩如煙海,每一步都手段奇妙且又淩厲逼人,令他看不出他的棋路來。


    她落子的速度不僅愈來愈慢,每一步都細心斟酌。


    皇甫無雙的神色也愈來愈凝重,偶爾投向花著雨的眸光裏,有著她看不懂的深邃。


    清風悠悠,落子無聲。


    不知不覺間,棋盤上已布滿了黑白之子,方寸之間,殺氣淩然。


    下到最後,兩人竟是誰也無法勝出,隻得以和局高罄


    皇甫無雙似是對這樣的結果很詫異,雙眸帶著一絲讚賞,望向花著雨,道:“到時小看了你,你的棋藝不錯,隻是不知,在謀略上,是否因為如此精到。”


    “精道不敢當,但是觀棋識人,殿下應當對奴才了解一二。”花著雨淺笑望向皇甫無雙,眸中也是滿滿的詫異。她沒想到看上去狂傲跋扈的小太子,竟有如此棋藝。


    “觀棋識人?!”皇甫無雙緩緩站起身來,踱步走到亭外,負手凝視著園裏開的鮮花,凝眉問道:“那麽,從方才的棋局,你可看出,本殿下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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