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胤望著他懶洋洋地微笑,很炫目地微笑,好似有光照進了他心裏一般。


    “丫頭,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他輕聲問道,眨著濃密的眼睫,淺笑著望定她。


    花著雨黛眉清斂,蕭胤這次醉的還真是不輕,她想著要不要祭出“我是你親妹妹”這句做擋箭牌,來緩解氣氛。其實,直到現在,她還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他妹妹,隻是稱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蕭胤好似篤定花著雨也喜歡他一樣,根本沒等著她回答什麽,山嶽一般的身軀微微一傾,竟是將花著雨的腿當做了枕頭,非常舒服地靠在了她腿上。


    花著雨氣得哭笑不得,她狠狠搖晃著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喊道:“蕭胤,你下去!”


    “叫哥哥,乖……你還沒叫過哥哥呢……”他並不理會花著雨的搖晃,而是指控她的稱呼,一邊說一邊輕輕嘀咕著,聲音越來越低,尤其是最後一句,但花著雨卻聽得清清楚楚。


    “其實,我寧願你一輩子永遠都不要叫我哥哥,叫我蕭胤就好了。”


    最後一句,他說的是這個。


    花著雨心中一顫,再晃了晃他,卻發現,他枕在她腿上似乎很舒服,竟然睡著了。


    清晨的日光透過重重簾幕,照進幽暗的室內,照在他剛毅清俊的臉龐上。飛揚的劍眉,濃密的睫毛,雕鑿的俊臉,很好看。他的睡相,竟是極其安寧乖順,收斂了清醒時的冷厲和霸氣,隻餘高貴和溫順,整個人好似初生的嬰兒般無邪。


    花著雨看著趴在她膝上的蕭胤,心中有些亂,一時理不清對他,到底是什麽感覺。


    恨?那是肯定有的,尤其是他把她丟入到紅帳篷,廢她的手時。


    怒?那更是肯定有的,尤其是被他下了蠱毒,忍受折磨時。


    惱?應當也有一點。


    不過,也得承認,對他,還是有一點其他特別感覺的。至於是什麽,她不清楚,或許是欽佩,或許是欣賞,也或許有一點喜歡。


    所以,她得遠離他。


    不然,若是讓他知曉自己並非他的親妹妹,那她這輩子都別想離開北朝了。


    花著雨待蕭胤睡熟後,便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腿從蕭胤脖頸下抽了出來,不敢挪動他,生怕驚醒了他,隨手抽了一個錦墊塞在他頭底下。


    蕭胤咕噥著翻了個身,睡得很香。


    花著雨理了理鬢髮,將嫁衣上的褶皺撫平,裙角沾染了一點胭脂,好在嫁衣也是紅的,根本看不出來。她重新戴上鳳冠,用珠紗遮住了麵孔,從室內緩步走了出去。


    白瑪夫人和兩個喜娘一直在院子裏恭候著,方才蕭胤的樣子,她們都看在了眼裏,但是這些下人誰也不敢多嘴,隻是用疑惑的眸光看著花著雨。見到花著雨出來了,依然喜氣洋洋地迎了過來。


    白瑪夫人臉色平靜地走到花著雨麵前,輕聲說道:“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公主該上轎了。”


    花著雨淺笑盈盈地頜首答應,在兩個喜娘的攙扶下,穿廊過院,一直到了宮門外,上了花轎。


    北朝和東燕聯姻是一場盛事,尤其是新郎還是東燕國的瑞王鬥千金,那可是東財神啊!這親事辦的極其華貴,不光聘禮珍貴,迎親的車馬,轎子都是鑲金帶銀,極其奢華。


    是以,轎子從上京的大街上走過,路邊到處都圍滿了擁擠的人群,裏三層外三層都想一睹這場盛事。


    在人群最擁擠之時,從花轎裏鑽出來一個喜娘妝扮的女子,她身影一晃,便沒入到了看熱鬧的人流之中。


    這喜娘妝扮的女子正是花著雨,按照計劃,她要在沒人注意時,偷偷溜出來。


    按照北朝的風俗,花轎之中,還有兩個喜娘妝扮的侍女,是為她陪嫁的。她讓其中一個侍女扮作她的模樣,能瞞過一時是一時,鬥千金沒見過她的模樣,她相信,這件事或許能瞞很久也說不定。


    在事情敗露前,沒有人會去追她。


    事情敗露後,那些喜娘隻需說是被她脅迫即可也不會連累無辜之人。


    花著雨凝立在大街上,身邊四處人cháo湧動,衣香鬢影,仿佛整個上京城都迷失在這一場盛大而繁華的喜事當中了。


    她懷著歉疚的心情望了一眼端坐在馬車上身著新郎服的鬥千金。


    如果說前兩次的親事,她都受到了傷害,那麽這一次的親事,她就有些對不住鬥千金了。


    第一次,她覺得他不是那麽招搖奢侈了,因為每個人在大喜之日,都是穿這樣一身大紅喜服。鬥千金也同樣是,他似乎天生適合這種顏色鮮亮的服飾,這紅色的喜服更襯出他俊美邪肆的臉。他沐浴在陽光裏,臉上浮現著歡欣的笑容。在人流擁擠之下,緩緩策馬而行。


    這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隻是,他從未見過她,當她的公主身份曝出時,他來求親是合乎情理的。但是,那次在那幕達大會上,她還隻是蕭胤身邊的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他竟然送她雪蓮。


    花著雨不得不懷疑,他娶她的動機並不純粹。


    所以,雖然心中對他有一絲歉疚,但是,她還是決定利用他。


    花著雨就這樣隨著看熱鬧的人群出了上京城,白瑪夫人早已在城外為她備好了馬匹,花著雨從接應人手中接過馬匹和幹糧,策馬離開了北朝。


    蕭胤從沉睡之中甦醒了過來,撫了撫有些酸痛的肩頭,眯眼冷掃了一眼四周,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翻身從地毯上坐了起來,看到自己枕著的是一個精緻的錦墊,而這屋子,分明就是她的屋子,妝檯上還放著許多胭脂水粉,而身下的白色氈毯上,有一瓶打翻了的胭脂。


    恍恍惚惚的記憶在腦海裏翻湧,他撫著額角,覺得頭有些刺痛。昨夜,他對月飲酒,不知飲了多少,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時,才被回雪奪下了手中的酒盞。


    他不記得自己飲了多少壇,他的酒量一向很大,不會輕易醉倒,可是昨夜卻醉得一塌糊塗。


    原來,有時候,醉人的並非是酒,而是飲酒者的心情。他昨夜心情不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抱著手中的錦墊發呆,隱隱約約記得,他脖頸下的柔軟和馨香,那似乎是她的身子,他一躺下,便舒服得睡著了,做了一個甜蜜而綺麗的夢。


    可如今,覺醒了,夢也成空。而她,也已經不在身邊了。


    蕭胤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緩步走了出去。


    “殿下!您醒了!”他的幾個親衛一直守候在外麵,看到蕭胤醒來,回雪早已端了茶盞,送來了一杯清茶。


    蕭胤執起茶盞,一飲而盡,若無其事地問道:“公主呢?”


    “ 公主已經被鬥千金娶走兩個時辰了,現在東燕的迎親隊伍已經出城百裏了。”流風沉聲答道。


    蕭胤聞言,眼前一片恍惚,感覺有一把鋒利的彎刀,在胸口一刀刀刨出一個巨大的空洞。那是寂寞的空洞,悵然若失的空洞。


    那空洞似乎在一寸寸擴大,要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


    他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淡淡吩咐道:“流風,備馬!”


    流風答應一聲,吩咐人到馬廝去牽馬。蕭胤連衣衫也沒顧上換,快步來到府門口,翻身上馬,呼哨一聲,海東青撲扇著翅膀落在他肩頭上,他一拉韁繩,策馬而去。


    上京城外是一望無垠的糙原,今日天氣晴好,極目可以看到很遠。蕭胤沿著迎親隊伍所去的方向,策馬追了過去。海東青在他頭頂的雲層裏盤旋滑翔著。


    大黑馬奔的很快,風,呼呼地掛著,墨色大氅在身後肆意飛揚。一人一馬,猶如離弦的箭從糙原上掠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追什麽?追上了又能怎樣?但是,他現在除了追,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難道還飲酒買醉嗎?


    迎親的隊伍比他早出發了半日,但是一個隊伍畢竟比不上一匹馬的腳程快,在天色擦黑前,蕭胤終於追上了前方的隊伍。


    他望著那逶迤而行的隊伍,勒住了身下的駿馬。


    一人一馬,靜靜地凝立在一處高坡上。


    他所愛的女子,終究要成為別人的妻了。


    無邊的孤寂就如同沉沉的暮色,齊齊向著他壓了過來。而他,卻沒有絲毫的力氣,再去追那隻迎親的隊伍。追上了又能怎樣,見上一麵又能怎樣,她終究還會是別人的妻。


    晚風悽厲,落日無聲。


    血紅的殘陽將他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長很長,衣袂在風裏飄飛著曼舞著,一如他糾結的心情。


    南朝。


    禹都的夜晚,燈火輝煌,笙歌瀰漫。


    安平街上的醉仙坊是禹都最富盛名的一家酒樓兼樂坊,這裏的菜餚馳名禹都,且不光酒菜一流,還有自己專門的戲曲班子和歌舞伶人。


    每到夜幕降臨,這裏便是禹都城裏最奢華的地方。


    這一夜,華燈初上,一樓的高台上,幕簾緩緩拉開,一個梨黃綢裙的花旦裊裊婷婷上場,嗓音婉轉地唱了起來。“晚妝殘,烏雲纏,輕勻起粉麵,亂挽起雲鬟。將簡帖拈,把妝盒按,開拆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


    那花旦嗓音甚好,身段又玲瓏,唱的是一個深閨女子,收到了意中人的來信,心中歡悅而羞怯。


    花旦唱了一段,便身姿裊裊地退了下去,接著上台的,是一個白衣公子。


    耀眼的琉璃垂晶燈,映出他賽雪的肌膚,如畫的眉目,一頭如夜色般烏黑的青絲長長流瀉身前,白玉般的麵龐上,一雙清澈絕美的丹鳳眼。他邁著舒緩的步子上到台上,神色慵懶地向台下淡淡一掃,台下之人,不管是哪個角落的,都感覺到他似乎看到他們一般。


    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好似皎潔如玉的明月墜落九天,又似精雕細琢的古玉偶現俗世。


    台上早已有人擺放了一架瑤琴,他緩步走到瑤琴前,盤膝席地而坐,開始撫琴。


    伸出的手指又細又長,似白玉雕琢一般,他輕攏慢撚,炫音清澈,一曲《春光好》便從他指下流瀉而出。


    琴音非常動聽,眾人聞之,眼前好似滿樹瓊花綻放,隨風飄香,花的美,花的艷,花的香,皆在琴音之中淋漓盡現。


    撫琴的白衣公子,正是花著雨。


    她三日前初到禹都,身上銀子告罄,又沒有落腳之地,便暫時來到這醉仙坊做琴師。


    這一路上,她便是如此度日的。


    她從北朝而來,北朝的貨幣自然是不能在南朝使用,所以她根本就沒拿。而蕭胤送她的那些珠寶,她更不敢帶,因為帶了也不敢用,她可不想給蕭胤流下追查她的線索。


    而她,也沒有聯絡自己的舊部,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隻需要她一人即可,她不想再連累那些已經過上平凡日子的弟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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