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個男孩。”


    這一刻,她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隨即而來的又是cháo水般的心酸。


    她多想問他一句:遇,我們的孩子,叫做看雲好不好?百裏看雲,或是,容看雲……


    但是沒過片刻,昏昏沉沉的她忽然聽到一個婦人的驚聲尖叫:“這孩子……這孩子……”


    這孩子,沒了心跳。


    她的看雲,生下來,便夭折了。


    怎麽會呢?從他五個月大開始,便會踢她的肚子,後來更是一個小手肘一隻小腳掌地蹬她。她跟他說了許多悄悄話,也唱過許多兒歌,他明明,是聽到了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隔世 4


    她撐著坐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間走去,那些僕婦驚呼著拉住她,她不支倒地,神經已經瀕於崩潰的邊沿,顧懷琛衝進來一把抱起她,她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她抓住他的衣襟,是那麽的用力,眼神渙散地對他說:


    “我若死了,求你……把我隨便葬了……永遠不要告訴他……我和孩子的事……”


    顧懷琛死命地咬著唇,布滿血絲的眼中幾欲落淚。


    “血……”穩婆大驚失色,“王爺,她……她血崩了……”


    她以為,這一次她再也躲不過奈何橋上的那碗孟婆湯了,在黑暗中,她平靜地等待著靈魂的離體。可是顧懷琛硬是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把她的命留下來了,她醒來後才知道自己足足昏迷了一個月,離開了駙馬府旁的院子,住到了南羽山的聚萍館來了。


    命是留下來了,可是身上的寒毒常會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全身冰冷似被針刺一般,連心髒都似乎收縮起來了,手腳伴著疼痛著。幸好聚萍館的溫泉可以緩解寒氣,再加上湯藥和針灸,情況總算有了好轉。


    後來,寒毒變成了一個月發作一次,幸好,半夜刺痛冷醒的情況漸漸少了,隻是第二天早上都會被顧懷琛逼著吃藥,讓他運功為她驅寒。


    一年前,她才知道聚萍館的守衛大部分不是顧懷琛的人,而是明隆帝授意左相衛卿安排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明隆帝的監視之中。衛卿每回到南羽大營都會順便上山到聚萍館巡視,那日隔著花牆聽到了她倚坐在鞦韆上唱的幾句歌詞,大為心動,可是一見了流芳,衛卿卻愣住了。


    明隆帝從來沒告訴過他,被幽禁在此的人原來是陵州韓王妃顧六。


    他認得她。當年千荷詩會上,他跟在太史令鄒源的身邊時就見過她,多年過去了,他甚是奇怪他何以會一直記得這女子的容貌,記得她眼中流轉的瑩潤光華,記得她唇畔一抹慧黠的笑意。她一定不會記得他,他當時隻是鄒源的幕僚,並不出眾。所以,他也不提當年的一麵之緣,隻是輕描淡寫地引她說些無關要旨之事,談談花木園藝。


    他來的次數多了,她也不以為意,隻是突然有一天問他:要是她不想留在聚萍館了,他能想到什麽辦法幫她離開?


    衛卿眉頭一跳,笑著對她說:“這很簡單,嫁給我便可,倒是你,願意嗎?”


    她毫不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你敢嗎?”


    他的心驟不及防地漏跳一拍,“公主並非洪水猛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衛卿有何不敢?”


    於是,年少得誌心高氣盛的衛卿對顧懷琛,從此便有了心病。


    她當然不想嫁給衛卿,但是她不想再留在顧懷琛身邊。有時候她發現她對他的恨竟是那麽可笑,一邊恨著他,一邊被動地接受著他的關懷嗬護。她後來才發現每一次她病發,在她全身發冷額上卻高熱不止備受煎熬時,他都會在半夜躺到她身邊,抓過她的雙臂繞在自己溫熱的身軀上,抱著她感受著她身上的冰寒體溫,同時手掌貼住她的背心源源不斷地給她輸真氣驅寒。


    他對她很好,一貫的溫言細語,無論她給了多少冷臉說了多少冷言冷語,他也不以為意。直到那一天見到了她吸食五石散後又哭又笑的瘋癲模樣,他才臉色鐵青地潑了她一臉的冷水,然後用力搖晃著她罵道:


    “顧流芳,我留你一條命不是為了讓你這般自暴自棄的!你怎麽敢這樣!我告訴你,聽說百裏煜瘋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瘋,你若是死了我把你和看雲送到他麵前,你猜猜看他到底會不會真的瘋掉!”


    他哪裏知道,她的心有多痛,那些事,半夜想起來的時候痛徹心扉尤甚於寒毒。她越想容遇,就發現自己越是記不住他的樣子,甚至連夢中也隻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身影;有時想到那個隻來得及啼哭一聲就已經離她而去的孩子,她的心更是痛得連呼吸都不能自己,所以,衛卿給了她五石散時,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用了。


    “你再敢碰五石散,你信不信,我真的會殺了衛卿!”他發狠道,痛苦地望著她:


    “顧流芳,我說過,我已經在彌補,你為什麽不相信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即使把聚萍館的守衛都撤了,你一輩子也走不出離不開這個地方!”


    她知道他罵得對,但是她很痛很痛的時候隻想自己變得輕飄飄的,有如浮雲,心裏空空的,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再沉重……


    沈京到了宮中的弘文館任職,是個閑散的差事,在流芳拒絕喝藥的第三天顧懷琛終於讓人把沈京請到了聚萍館,因著沈太妃的關係,明隆帝知道了也沒有什麽表示。


    沈京與流芳下了一局棋,下子還未下到一半,流芳已經咳嗽了好幾回,那碗藥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沈京皺一皺眉,從袖裏拿出一個小木匣,對流芳說:


    “我們打個賭,若是你猜不中匣子裏是什麽,你就喝了這碗藥,可好?”


    流芳輕笑,“阿京,我不是神仙,又不能透視,如何知道這是什麽?再說,我猜中了又如何?”


    “猜中了,就把它送給你。”沈京說:“從來不著水,清淨本因心。流芳忘了麽?有人每每吃藥時都少不了它……”


    流芳一顫,手中棋子險些滑落,她望著沈京,不覺淒涼地笑笑,說:“阿京,你是怎麽知道的?”


    沈京打開匣子,裏麵安安靜靜地躺著幾顆潔白的糖蓮子,她怔了怔,想起了容遇喝藥時一臉的苦澀神情,眼神有些幽遠,三年了,且不知道這三年他喝藥時會不會有人給他準備這個?


    她的心又無端的隱痛起來。


    “流芳,你說,這糖蓮子的心尚在否?”沈京把藥碗遞給她。


    流芳默然了一瞬,然後端起藥碗一口氣喝完了它,取出一顆蓮子放進嘴角,咬了幾下,嘴角漸漸漫出一絲淺淡的苦澀的笑意,說:


    “蓮心雖苦,但是仍在。你放心吧,這藥,我會喝的。”


    再下了幾子,藥效上來流芳隻覺得整個人又困又乏,沈京凝神再下了一子,一抬頭,才發現流芳已經側著頭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尖瘦的臉下巴嶙峋地突了出來,眼瞼上有微青的陰影。他轉頭看看垂首候在一旁的沈園山,正想說什麽,卻見顧懷琛騎著馬進了前門,下馬後把韁繩交給僕人後,大步流星地向他們走來。


    “怎麽了,好好的一盤棋半途而廢……”顧懷琛俯身捏捏她的臉,她頭一側,整個人便歪倒在他懷裏,他無可奈何地一笑,笑容中不見半分責怪,隻有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寵溺,手臂一伸把她穩穩抱起,對沈京說:


    “她累了就是這個樣子,你不要怪她。今日,多謝你了,她一個人在這裏,也難受得很……”


    沈京頷首躬身,目送著顧懷琛抱她進了內室廂房。


    回頭看一眼沈園山,隻見他的頭仍然低垂著,隻是袖中的雙拳恐怕已經攥得指骨發白,他快步上前拉著他低聲說:


    “此地不宜久留,這裏守衛森嚴,你不可能帶走她,或是殺了他。你答應過我隻是見一麵,今夜便會離開回到泗水關……若是連你都無法保證安全,你又如何護佑她?”


    他點點頭,回望了那幽深的庭院一眼,黑眸中似有風暴醞釀。沈京輕咳一聲,帶著他匆匆離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棋子1


    一月後,皇甫重霜的大軍越過泗水關攻打禹州,與此同時,陵州的水師集結於蔚海以南,準備攻打九州中實力最薄弱的通州。通州緊鄰繁都,通州一旦失守,繁都便岌岌可危。


    顧懷琛人在禹州,無暇分身,寧王皇甫重風連丟兩城,丟盔棄甲要逃回通州的錦官城時,在途中被南朝伏兵所獲,五萬大軍全數覆沒。一時間繁都朝廷譁然不已,人人自危,顧懷琛的十五萬大軍在禹州抵製住皇甫重霜的攻勢後開始堅守不出,然而整個北朝國庫虛空,繁都物價飛漲,朝廷幾乎連冬天的軍用物資糧糙都撥不出來。


    左相衛卿建議明隆帝往朝中的幾大家族伸手,籌集軍餉;另外力壓主戰派,和一幹文臣主張議和,明隆帝臉色甚是難看,因為即使提出議和,對方也不一定響應,畢竟他們占據了大好形勢。明隆帝此時想到要向東庭或屹羅借糧借兵,卻是為時已晚了。


    這一日,一輛馬車把流芳接進了宮中,到了皇後顧千晴的寢宮坤月宮。


    顧千晴拉著她關心地問候寒暄了幾句,明隆帝皇甫重雲就來了。流芳心想,原來想見她的人是明隆帝,顧千晴識相的告退,連帶著宮女太監都一併退下。皇甫重雲一身明黃坐在上位,望著衣飾清秀淡雅的流芳,微笑著問:


    “你最近過得可好?”


    “托皇上洪福,流芳在聚萍館修心養性,倒也自在。”


    “朕還是習慣叫你六妹妹,那麽多年了,看著你從一個小丫頭長成大姑娘……想不到你跟皇甫家如此有緣。這三年,你可曾把那些不堪的前塵往事都忘了?”


    “皇上這樣稱呼流芳,讓流芳受寵若驚了。那些往事,說要忘記也不完全,隻是有許多,都不記得了……”


    “是嗎?”皇甫重雲起身負手踱步,“寧王在通州落入敵手一事,你可知道?”


    流芳點點頭,皇甫重雲又說:“如今朕要派左相衛卿出使通州定安城議和,你代表皇家與衛卿同去,你可願意?”


    流芳馬上跪下,說:“皇上明鑑,流芳身體抱恙常纏綿病榻,若與衛相同去隻怕會誤了皇上大事,請皇上三思。”


    皇甫重雲臉色有些凝重,他望著流芳說:“通州定安城亦有可以療傷治病的溫泉,朕聞說通州名醫眾多,你此去一來可以幫助衛相,營救寧王;二來也可以遍訪名醫,想辦法治癒你身上的寒疾,一舉兩得,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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