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吧,茶要冷了。”他打斷她的話,她訕訕地伸手去拿杯子,一口抿盡杯中的茶水。


    “還記得這個味道嗎?”他望著她,仿佛想起了什麽而連目光也變得溫潤起來。流芳心底嘆息一聲,說:


    “記得。蘇西湖畔糙漫漫茶館,你在我麵前煮的第一次茶,就是這個味道。”


    顧懷琛緩緩地搖頭,“不對,流芳,不是這個味道了。因為,不管是煮茶的水還是品茶的人,都不一樣了。”


    流芳這時忽然覺得眩暈,眼前的景物和人逐漸模糊起來,她極力睜開眼睛望著顧懷琛,昏倒之前用盡所有力氣問了他一句:


    “為什麽?”為什麽,他要在茶中下藥?


    為什麽?他伸手一攬把她傾倒的身子攬入自己的懷中,有那麽一瞬臉上冰寒冷漠的麵具寸寸開裂,憂傷而帶著自嘲,看著雙目緊閉綿軟無知的流芳,說:


    “我是不是一直太縱容你了,總是不想勉強你希望你自由恣肆地隨性活著,所以你才越行越遠?我沒有死,我回來了,我就再也不會容忍你留在他的身邊。流芳,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留住你的……”


    “主上,”黑衣人常磊單膝跪地稟告道:“老韓王帶著五十陵州府衛,正在桂山入口處迂迴,遲遲不入山穀。”


    顧懷琛脫下流芳小指上的碧色翡翠玉戒遞給常磊,說:“把這個送過去,他會進穀的,我離開後聽莫先生的指揮,一切按計劃行事。”


    不斷的顛簸終於讓流芳找回了自己的意識神智,她睜開眼睛,隻見到了一幅白色的衣襟,她這才感覺到原來自己躺在一個溫熱的懷抱中,她用力想掙紮,可是手腳酸軟無力,動彈不得。


    “醒了?”他的聲音溫和中帶著一絲疲憊,“流芳,想喝水嗎?”


    “你,要帶我到哪裏去?”她的喉嚨幹澀不已,艱難地說了一句話。


    “桓城。”


    桓城?她的心一沉,那豈不是溫不平據守的虞州最後一城?容遇大軍圍攻靳城,應是派人封鎖了所有到桓城去的路了,可是他仍然能暗中突破防線到桓城去,那隻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容遇的大軍中,有著顧懷琛的人。


    她打了個寒顫,問道:“顧懷琛,你到底打的什麽算盤?為什麽要把我帶到桓城去?你想要利用我威脅容遇?不會的,你不會這樣子做的,即使你已經對我無情,即使我不是你的親妹,我也不相信我所認識的顧懷琛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他!”


    他笑了,眼中是深深的嘲意,“你介意嗎?為什麽容遇不擇手段可是你仍然可以留在他身邊,反過來顧懷琛不擇手段你就受不了了?流芳,你太不公平……”最後一句隱約帶著輕微的喟嘆,卻冷意陡生。


    “你變了。”流芳無力地閉上眼睛,“顧懷琛,你真的變了。”


    “不是變了,”他依舊微笑著,“而是死了。流芳,你認識的那個顧懷琛,已經在蔚海上死了。中箭的人本應是我,可是江南……江南猛然撲過來擋在我身前,那一箭,直穿他的胸腔,箭頭甚至也刺入了我的左胸。我落入茫茫蔚海,一直抓著江南的手不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過來的,抓著一塊木板漂浮了三天,溫不平的船救起昏迷的我時,江南的屍身已經茫然無蹤了……”他的語調平緩,如話家常,甚至像是在說著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可是一字一句中無不讓人感到那壓抑著的憤怒和悲傷,仿佛水下冰山一般龐大。


    流芳此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不懂如何去安慰他,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立場去安慰他。


    “明明該死的是我,為什麽死的卻是江南?明明是我不聽老師的遺命,妄自多情,卻送了江南的性命……你不知道吧,江南本姓孟,孟天長獨子因病早逝,隻給他留下了惟一的孫子,自幼寄養在鄉間,恩師去世後,江南因著不願聲名外露所以才跟著我稱我一聲公子,其實,我和他比親兄弟還要親。可是百裏颯卻殺了他,屍骨無存,你說,我該不該恨?!”


    流芳的眼睛一瞬間驚訝地瞪大了,是老韓王殺的江南?!不是容遇,她早該猜到的,若是他所為,以他的為人他根本不屑於否認。連一個解釋也沒有,寧願被她誤解了也無所謂,原來是害怕她知道人是老韓王殺的。


    “你該恨。可是,你也該知道,容遇如果要殺你,根本無須等到那時候,早在蘭陵酒莊,他就可以殺了你。”流芳說,想起容遇,想到自己腹中的胎兒,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劫難,不由得鼻子一酸,幾欲掉淚。


    “流芳,你還不懂嗎,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如果,”他說,“隻有事實。”


    是的,隻有事實。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陌路 2


    事實就是,容遇愛她,所以連帶著不願殺了顧懷琛,隻是因為不想讓她傷心;她不禁嗤笑自己居然糊塗了這麽久別扭了這麽久,浪費了這麽多的時光,可以讓他和她甜蜜相處的寶貴時光。


    她後悔了。


    “顧懷琛,容遇並沒有死,甚至沒有受傷,那些謠言,都是你的傑作吧?”


    顧懷琛沉默著,流芳眼皮又重了起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等到一覺醒來時,已經置身於鋪著柔軟墊褥的紅木床,青紗帳幔擋不住淺淡日光,她多希望一睜開眼時會發現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夢。她沒有離開陵州,也沒有再和顧懷琛重逢,更不用被利用來對付容遇。


    青衣婢女攏起帳幔,另一婢女端著水走到床前伺候流芳喝水。


    “這是哪裏?”流芳坐起來,頭還是有些麻麻的。


    “姑娘,這裏是桓城。”青衣婢女回答道,“姑娘臉色不甚好,顧先生吩咐過了,若是姑娘醒了就讓大夫來瞧一瞧……”


    流芳手中的水杯登時跌落,身上的衣裳濕了一大片。她盯住那婢女,一字一句地說:


    “我很好,不用看什麽大夫!”


    “姑娘,可是……”青衣婢女囁嚅著,流芳厲聲說:


    “我要見顧懷琛,他在哪裏?!”


    而這時,顧懷琛正在書房之內,臉色凝重地看著麵前神色自若的莫非如。


    “我說過,我要生擒百裏颯,你為什麽要殺了他?!”


    “他雖是花甲老人,但是難以製服。”莫非如答道。


    “點蒼山的烏絲網連龐然大物般的山魈都可以製服,竟然製服不了百裏颯?非如,這個藉口找得太不高明!”,他喟嘆一聲,“你壞了我的大事。”


    “難道我不應殺了他?師兄,他殺死了江南!”莫非如恨恨地道:“事到如今莫非你還眷戀著那女人?我殺了百裏颯,你就不要想著還有後路可以退。剛剛接到信報,靳城已經被百裏煜攻破,我們卻還是據守在這裏等著敵人來攻,你打的是什麽算盤?不要告訴我,為了那女人,你還想放過百裏煜!百裏颯一死,你和百裏煜,更是誓不兩立……”


    “夠了!”顧懷琛斷然地打斷他的話,“非如,你若還留在我身邊,就應該相信我。如果百裏颯沒有死,他可以換回整個虞州。事到如今,既然已經無可挽回我們隻得另尋他策。隻是,不聽將命之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莫非如垂下頭,不敢再言語。


    “靳城剛剛被攻破,百裏煜的大軍最快也要明日淩晨才到。若所料不差,他一定會讓人馬上攻打桓城的西營駐兵和糧倉。明日天一亮,你讓人把百裏颯的屍身在桓城城頭高高吊起,另外命令蒙況將軍連夜帶一萬人秘密出城據守在西邊的岷山上,隻待百裏煜的兵馬一過,立即放煙花為號,與西營兵馬同時出擊,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莫非如點頭領命,然後問:“那糧倉呢?”


    “你帶一百士兵,今夜秘密出城運走大部分糧食,換成火油碎步之類的,然後在糧倉的四周埋上炸藥,來一個請君入甕,隻要他敢燒糧倉,他就有去無回。”


    “你留在桓城?”


    顧懷琛頷首,“我和百裏煜,總歸是要對決一次。另外告訴溫不平一聲,讓他準備好船隻,若是還想隨我到繁都去,那便帶好家眷備好行李兩日後在船上等我。”


    莫非如神色一變,“師兄,明明是我們守住了桓城,為什麽還要棄城回繁都?”


    顧懷琛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眸中的冰寒冷冽還是讓莫非如有些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他開始感覺到殺了百裏颯也許真如顧懷琛所說那般,是壞了大事了。


    “百裏颯死了,百裏煜若是兵敗,皇甫重霜在青州的大軍豈會視若無睹?桓城兵力始終有限……”顧懷琛忽然臉色一變,而莫非如早已身形一動,手上銀光閃現向書房門口纖弱的身影刺去。


    “非如住手!”


    劍尖堪堪要刺上她的咽喉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及時而有力地握住了劍鋒。莫非如愣了一愣,馬上撤劍,可是太遲了,殷紅的血還是沾上了他的劍鋒,滴落在地上。


    “師兄,你——”他惱怒不已,轉而語氣森寒地指著流芳說:“你說,你聽到了多少?!”


    流芳怔怔地立在那裏,眼神渙散,神色中盡是悲愴絕望,眼淚一滴滴從眼角無聲,流了一臉。


    “不多,就是最後一句。”她開口說,緩緩轉頭望向了顧懷琛,問:


    “西月呢?西月在哪裏?她之所以到陵州來,也是你安排的吧?老韓王曾有誓言,活著的一天始終不會離開陵州地界,你讓西月對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抑或是利用我的安危來脅迫於他讓他就範?”


    她的嘴唇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雙眼發紅,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著,她望著他,用盡所有力氣咬牙切齒地大聲說:


    “顧懷琛,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


    他清朗的臉上多了幾分蒼白,嘴角了一下,伸出手去想要撫住她因憤怒而微顫的肩,她卻轉過身去步履闌珊地往回走著,身影寂寞而疏離。


    他眼中的痛楚終是掩飾不住,隻能垂下眼簾,袖中被劍鋒所傷的手緊握成拳,傷口像開裂般疼痛。


    可是,仍是比不上他的心痛。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停下來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離憂


    他半躺在臥房的長椅上,閉目養神時忽然聽到兩聲輕微的腳步聲,他說:


    “不是讓陳大夫來一趟嗎,怎麽反而是你?月伶,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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