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靠著亭柱坐下,雙手托腮,怔怔然地聽著。


    止住最後一個音符後,她站起來,看著他。


    “不生氣了?”他問。


    “把你的手給我看看。”她說。


    “手有什麽好看的?”


    “那把陶笛還給我。”她執拗地盯著他。


    他把陶笛遞給她,她沒有接,隻是伸手想拉開他的衣袖,孰料他似是早知她有這一著,長臂輕伸準確無虞地把她用力攬入了懷內。


    “陶笛是我的,給了就不許要回去。”他俯頭在她耳邊低聲說。


    她推不開他,隻得恨恨說道:“容遇,抱一下,我要收費白銀一千兩!”


    她聽到了他幾不可聞的一聲笑,又聽得他說道:


    “阿醺,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


    他放開她,隻見她臉上神色怪異,望著他說:“‘我要走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要離開了。”他語氣淡定。


    “所以,”她忽然笑了,“剛才你是演了一幕臨別秋波?”


    他看著她,不語。


    “因為娶不到公主,傷心至極所以遠走天涯?所以,我的那番猜想確實可笑極了對不對?”


    “我隻是去遊學。”他道。


    她笑得燦爛,“對我來說,這沒有區別。”


    是沒有區別。她以為,雖然他欺負她,算計她,處處占盡優勢,可也是關心她的。


    在顧府,就隻有這樣的一個容遇。


    他現在說,他要走了,遊學去了。


    顧懷琛也說,她是他最疼的妹妹,可是當年義無反顧地丟下她,一晃十年,回來後十個月不到,再一次選擇放棄了她。


    當初和現在,有什麽區別呢,她還是一個人,過這樣的生活。


    今天對容遇的態度,著實是自己頭腦發熱了。顧流芳,你需要這樣害怕孤獨嗎?


    她轉身下山,他追上兩步,在她踩到碎石差點狼狽摔到時拉住了她的手。她掙紮了兩下,就放棄了。


    因為她觸到他的手指上纏著的紗布,有些潤濕,她當然不會傻得以為,那是水。


    有些不忍心,再是冷情的人,也會痛。


    山下,容青已經備好了馬在等候,他從容青手中拿過韁繩,看著沉默的流芳說:


    “不問我幾時回來?”


    她搖搖頭,背著光的他臉上是什麽表情她看不清楚,即使看清楚了,他的心她也觸摸不到。


    “我絕不等你回來。你走了,下一秒,我就把你忘了。”她望著他,淡然地說,似無波古井。


    今日,她以為自己看穿了他,誰知到最後,她還是看不透。


    他上了馬,斜陽下身影挺拔,星眸璀璨,淺淡的微笑中帶著一抹風流故我傲然不羈,說:


    “你不願等我,不能等我,最終還是要等我,阿醺,你信是不信?”


    她麵帶微笑,目送飄逸的黑色身影隱沒在夕陽的餘暉中。


    她絕不,為這個壞男人掉一滴眼淚。


    容遇有張烏鴉嘴,一語成箴,從此顧六的孤獨剩女之路,漫漫無涯。


    接下來,繁都無大事,一月後,玉芝公主遠嫁西戎和親;


    半年後,韓王孫百裏煜、趙王孫彭子都行冠禮,禮成後各自遣回封地。


    小道消息倒是有傳,彰元帝弭患心疾,重雲太子常奉湯藥伺與尊前。


    顧學士好不容易將顧六許給新科狀元宋明輝,不料狀元墜馬,一測八字,原來相衝,大凶,於是不得已接受退婚。


    之後的一年,顧六桃花不斷,劫難重重。


    某日府中炸開了鍋,原來遊學在外的容遇差人送回一堆奇珍異寶,送了顧千雲一雙鴛鴦翡翠玉扣,送了禤青娥七彩寶石金步搖,送了譚雲心鳳紋青玉鐲,送了顧千虹雙蝶珍珠花……


    看得西月眼睛都發直了,那些夫人小姐,笑得皺紋都多生了幾條。


    而看看自家的主子,居然,得了一個精美的匪夷所思的錦盒,打開一看,裏麵隻有一顆孤伶伶血紅的琥珀骰子。


    不要說琥珀的價值比不上翡翠珍珠,即使按斤兩計算,這琥珀也輕飄飄的半點優勢都無。


    送禮物來的青衫小廝卻很鄭重地向流芳轉達了容遇的話。


    “公子說,骰子,賭具也,公子或許不久後便能與六小姐賭上一賭。”


    “賭什麽?”西月好奇地問。


    “公子沒說。”小廝禮貌地回答,“公子隻轉告六小姐一句:不是每場賭博都會輸得一無所有,那要看,是跟什麽人賭。”


    “除了這句,還有嗎?”流芳挑挑眉,問。


    “公子還說,若六小姐嫌這禮太輕了,他還可以多送小姐一句詩。”


    “沒聽過詩也值錢的!”西月小聲嘀咕了一句,流芳深覺好笑,這丫頭被自己調教成了守財奴中的翹楚了。


    “玲瓏骰子安紅豆。”


    一年不見,他就是這樣丟回一顆骰子,還有這樣一句不著天不著地的詩給她。


    所以,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去忘掉他,別人的提親,照舊低眉順目地應承。


    偶爾出些小手段,讓人知難而退。


    可是日子一長,她便發現,她的親事到了最後總是鎩羽而歸,不得善終。


    倒黴到最後,竟然是,要遠嫁陵州韓王孫……


    卷二: 壞男人,好愛情


    第五十五章 好時節,劫中劫1


    流芳坐在艙中的軟榻上,臉色直發青。


    耳畔仍迴響著剛上婚船時在碼頭圍觀的人群發出的轟鳴聲和送親隊伍的喧天鑼鼓聲,一切出嫁的禮儀都按照王妃的禮節進行,她上船時隻想著如何把頭頂沉得直不起脖子來的鳳冠拿去典當或直接融掉。


    可是上了船沒多久,船一開,她就開始暈船,作嘔,想吐。


    銅鏡照出新娘子的臉色青得可比獠牙的夜鬼了。


    據閔四空為她約定好的時間,青幫會在婚船離岸五裏後施劫,若是船行速度不變的話,恰是今夜酉時。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陪嫁的丫鬟雙燕驚慌失措地推門進來,喜娘何嬤嬤板起臉煞住雙燕的話:


    “什麽不好?大喜的事被你這張不吉利的嘴都沖了!”


    “不是,”雙燕喘著氣,“小姐,有……有海盜要劫船!”


    “真的?”流芳發青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按路程來算差不多了,雖然這時間提前了一些,但是對於早有心理準備的她而言,這真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喜訊。


    她站起來,就要往外麵走,雙燕急了,連忙和何嬤嬤拉住了她,她捂著心口“哇”的一聲作嘔吐狀,兩女連忙鬆了手,她得意一笑,像敏捷的小狐狸般躥出房間,直奔甲板而去。


    忽然有些懷念西月,如果是那丫頭,剛才即使自己吐得再噁心,她也不會躲開吧!


    一上甲板,便有一水手被踢翻在地,捂胸吐出一口鮮血,昏死在她腳下。流芳愣了愣,刀光劍影便已經撲麵而來,她本能地向後一躲,隻聽見一聲慘叫,又是一名水手被刀傷了後跌落海中。


    “保護王妃!”不知何處有人大喊一聲,可該死的根本不見半個人影跑來保護她。反而是手持明晃晃大刀的人繼續橫行無忌,流芳眼利,看見婚船旁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正有人用鉤子鉤住婚船船沿並搭上踏板,而船上掛著一麵青色的小旗,正隨風而動。


    流芳剛剛被吊起的心終於又放了下來,眼看著那幾個滿臉橫肉像是劊子手般的人物把迎親的陵州使節踢到海裏去後,清清嗓子說:


    “咳,你們不用做得這般血腥吧,閔先生沒有交待你們,做個樣子就得了麽?”


    為首的一個黑衣漢子,滿臉絡腮鬍子,兩隻眼睛瞪得有如燈籠,聲音粗豪,大聲問:


    “做個樣子?你看我們像做個樣子嗎?兄弟們,這船上的金銀財寶盡歸你們,主人說了,他隻要那個新娘子,哈哈哈!”


    其餘的人衝進船艙,流芳駭然地聽到了好幾聲慘叫,不由得白著一張臉,寒聲道:


    “收了銀子,怎麽不按章辦事?你們講道義不講?青幫的旗子掛在那裏,你們幫主餘誌成呢?你敢胡來,小心你們幫主知道……”


    “張大哥,船上的人死的死落水的落水,就隻剩下女人了!”一人稟報導。


    張恩一揮手,那人就下去了,他眯起眼睛看著流芳說:


    “青幫算什麽東西?!你口氣挺大的,你是誰?”


    “你不是青幫的人,那你掛著青幫的旗子做什麽?”流芳心下大急,這青幫不用如此拚命把,兩千兩銀子就包殺人?這人命也太不值錢了!


    張恩一步步逼近她,獰笑著,說:


    “誰掛青幫的旗子了,你這小丫鬟給我看清楚了,大爺的船可在後頭!”


    流芳一看,果然,夜霧中,一艘巨大的張滿三重風帆的船出現茫茫的海麵上。


    “哼,青幫這小船,要不是看在它擋了本大爺的航道,本大爺還懶得劫了它呢!一艘破船,什麽都沒有!”張恩湊近她,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視他,“你不怕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的手勁大得驚人,流芳躲避不開,憤恨地看著他,他得意地看著她,說:


    “本大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蔚海海盜張恩是也!”


    這一刻,流芳悔到腸子都青了。


    她忽然覺得,嫁給百裏煜也許並不是一件壞事,畢竟那個吸血鬼一定很短命。


    而她現在,落入了海盜手裏,隨時沒命。


    聰明反被聰明誤,死在海裏,連墓碑也沒得一塊,連弔唁都沒給後人留個地方。


    誰說海盜船就一定有一個骷髏頭加兩根吃幹抹靜的骨頭的旗子呢?誰說當海盜的必定是瞎了一隻眼還穿著很拉風的衣服手執寶劍帥得很邪惡呢?


    張恩的船除了巨大,再無別的特徵;船上的海盜,包括張恩,穿著就像普通的百姓一樣,隻是手上的鋼刀明晃晃地亮花了人的眼,與其說像海盜,不如說張恩更像雙旗巷的屠夫。


    流芳在狹窄的廚房裏,手拿菜刀,對著青白顏色的蘿蔔一陣亂砍。


    那日,張恩逼問她誰是王妃時,剛好雙燕掙紮落水,她大叫一聲說王妃落水啦,結果張恩派人去救時已經找不到了。


    張恩眼裏閃動著危險的光芒,打算把何嬤嬤和其他幾個丫鬟帶上了自己的船。何嬤嬤早嚇得腳發軟了,看著流芳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幸好流芳穿的喜服早就被自己吐了一身,樣貌平常又穿著便服,張恩這粗豪漢子哪裏看得出來她就是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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