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常年不得相見,東方式的故事卻是元修如所熟知的。


    東方家族起自北疆契胡邊陲的一個小部落,後來降順中原,世代行伍,曾祖官至羽林中郎將,一家遷入神京。


    東方式少年時因武藝高強受到京兆營統領盧縝看重,加以提拔,後來便隨盧縝調往冀州鎮守北疆,適逢契胡大舉南侵,在陰山山口一役中,主將盧縝陣亡,官軍敗退,契胡連下北疆十縣。危急關頭,身為副將的東方式率眾退至馬邑,重整旗鼓,趁夜奇襲定襄城,全殲契胡軍於惡虎嶺。東方式更在軍中一馬當先,手戮雅蠻可汗,為主將報仇,也使契胡龜縮漠北,再無力大舉進犯,換得北疆十餘年的安定。元證觀聞之大喜,隨即任命東方式為車騎將軍,領冀州營主將,封萬戶侯,還親自做媒,讓他迎娶恩公盧縝之女,也就是東方素兄弟三人的母親。


    兩年後,東方式在北疆治軍有方,屢挫外族騷擾,又加封護國公,同時元證觀納其妹為昭儀,以示無上榮寵。次年,元修如出世即被冊立為太子,東方昭儀母憑子貴,正位中宮,東方氏自此成為五門之外最有權勢的家族。


    此外,還有一些細小的傳聞,比如說東方家族歷來崇信五鬥米道,東方式在軍中豢養道士,每次出戰必行占卜,吉則戰,不吉則守,故能戰無不克。還有人傳言東方式最善八卦陣法,其兵勇神出鬼沒,變化莫測。元證觀起初並不在意,久之也甚不悅,便數度提醒他留心佛法,東方式在禦前唯唯,但回到冀州後依然故我。


    元修如自幼受元證觀教導,虔心禮佛,以道士法術皆為虛誕之物蠱惑人心。但自從傾覆,元修如便在宮中頻見道士往來,東方式尊其首黃冠道長為國師,親信至極。每當東方素出征,黃冠道長便設壇作法,祝禱其得勝而回。一日黃冠道士來到柔慈殿,命人貼滿符咒,割開元修如手腕取血,元修如隻笑自己終於也被妖術左右,逐漸昏沉睡去。


    “素兒去了冀州,他是為你走的。”東方式在此等他醒來,仿佛就是為了告訴他這件事。元修如默然,想起那日對東方素的言語,絕情滅性,死中求活,你終究還是不明白……情念一生,便有分離之苦,情念一滅,兩下蕩然,又有什麽所謂呢?


    東方式沒在他床前多停留,轉身巡視殿中陳設,道,“朕教一切都如你母親生時模樣,你可記得?”


    “隻略加整理,並不敢輕動。”


    元修如隻怪舅舅對妻子兒女都不曾用情,唯獨對他母親之死哀慟喟嘆不已,以至落淚,想來手足情深,不過如此。他復想起生死未卜的元修浮,心下更添悽愴。


    元修如下一次見到舅舅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與他印象中一貫的嚴整莊肅不同,那日的皇帝穿著極為寬大的衣袍,披髮跣足,淋著雨濕漉漉地闖入柔慈殿中。他把元修如死死摁在地上,幾下扯開下襦,元修如這才發現皇帝衣袍之下別無他物蔽體,隨即自下傳來撞擊的劇痛。


    “阿瑤,別走……”


    阿瑤?元修如事後想起這個名字,東方瑤,母親的閨名。此時的元修如難以想像舅舅對自己的母親抱有怎樣的情感,但他卻意識到東方素離開後自己陷入了多麽可悲的境地。


    他被皇帝看作一個精緻的玩物,知道金銀珠玉不在他眼中,便找來名琴、端硯、徽墨、諸葛筆、澄心堂紙為他裝點文房,更遣工匠為他以翠鳥羽毛織成氅衣,繡出一雙仙鶴,以祥雲紫氣為點綴,盡態極妍。元修如素來不喜浮華艷麗,皇帝卻命他時時穿著,甚至床笫之間也不許換下,稍有違抗便惡語相向,“朕讓素兒回來看看,他拋了江山維護的人是個什麽貨色!”


    皇帝的賞賜在元修如眼中隻剩恥辱,隨著恩賞紛至遝來的是皇帝更加殘忍的要求。黃冠道士告訴他元修如的血龍之陽可以作為丹藥之引,他竟命人將元修如的精元之液生生揉出,還將剛出爐的養壽金丹放入元修如體內,次日取出服用。元修如痛極悔極,隻想當日為何沒有死在天牢中,倒得解脫。


    一日清晨,元修如睜眼便懊悔為何昨夜仍未睡死過去,這時殿門打開,一個內侍進來服侍洗漱,元修如見他麵生,便問他來處,那內侍道,“卑職名叫王福生,從前在柔慈殿幹粗活兒,故而太子殿下沒見過。眼下是康王殿下特地關照來服侍的。”


    康王……東方玄?


    “康王的人,為什麽安到我身邊?”


    “殿下說您在宮中孤苦,卑職算是半個舊人,手腳幹淨,嘴巴也嚴些。”


    元修如雖不善權謀,但自幼長於深宮,也熟諳宮中世故。他很快明白了東方玄的意思,這個王福生可以幫他傳遞不想讓皇帝知道的消息,可以幫他做他不能做的事情。


    “替我謝康王美意。”


    第10章 10 元修如


    “翠鳥羽毛織的衣裳真是好看,”東方玄把著琉璃盞啜了一口桃花甜酒,“沒想到你穿在身上,還頗有些仙風道骨啊。”


    元修如聽出譏諷之意,便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與一件衣服什麽相幹?”


    “以前隻知道太子殿下精通經義,頗善唯識之論,今日倒是講起禪來了。”


    “唯識也好,禪宗也罷,都是佛法。我近日看《南華經》中講心齋、坐忘,也通於禪理,可見佛道之間,也沒有非此即彼的隔閡。”


    “是啊,佛法無邊,道法自然,那都是聖賢之法,常人之法到底是你死我活。”


    “康王殿下沒什麽要緊事的話,喝了酒就快去吧,瓜田李下,還是避嫌的好。”元修如見他坐了半日不曾有一句正經話,且專挑他的痛處,便下了逐客令。


    “父皇最近到蓬萊宮修煉去了,恐怕得住上十天半月。我既然敢來,殿中上下自然打點妥當,讓他們把舌頭都管好。”


    “一番打點,總不會就為了看一身衣裳,喝一口酒吧?”元修如知道東方玄派人與他聯絡,自然有所圖謀,隻是在他麵前賣關子。


    東方玄將血龍之事前前後後和盤托出,告訴他血龍成後他們兄弟都性命難保,“我知道元修浮當日取你而代之,還險些害你性命,就算你不顧惜他的命,總該關心我阿哥的處境吧。”


    元修如手指一抖,險些將琉璃盞打破,他悄然掩飾過去。他聽說過東方素因他而觸怒皇帝被遣往冀州,更因如此東方式對他懷著異樣的仇恨。他害怕再受脅迫。


    “他前些日子上書彈劾國師惹惱了父皇,又在北疆連吃了幾場敗仗,父皇如今頗有易儲之心。”


    “那我應當恭喜康王殿下?”元修如哂道。東方素離京便是斷絕了自己的帝王之路,易儲是遲早的事,何況如今東方玄又掌握著監國之權。


    “你還真是狠心無情。尋常太子廢黜也就罷了,我大哥偏又久事戎行,手握重兵,讓父皇頗為忌憚。現在朝中又傳聞他勾結契胡主將元證量,意圖不軌。”


    元證量是元證觀的幼弟,元修如的叔父,他出使契胡未歸,遙聞神京浩劫,江山易主,便留在契胡,向雅蠻可汗之子阿善可汗效忠,提領契胡兵馬,不斷騷擾北疆。元證量本人頗有將才,曾任兵部尚書,他諳熟中原的軍備、糧草和戰法,加之契胡軍驍勇善戰,在北疆挫敗年輕氣盛的東方素易如反掌,但元證量並沒有窮追猛打,而是且戰且停,留給他喘息之機,也讓朝中對此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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