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好閉上了嘴,安靜地聽著樓下傳來的很清晰的樂聲。


    “妞妞居然會彈一首歌了!你是怎麽做到的?”等樓下彈完最後一個音符,何其興奮地問他道。


    “就是……稍微教了一會兒……”


    “什麽時候教的啊,我怎麽不知道?”


    “就……早上啊……”


    “那麽短的時間裏學會的?”


    “一個小時多一點吧。”


    “你是天才嗎?”何其的表情已經不能說是吃驚,而是震驚了,他說:“我在她們家樓上住了那麽久,你知道之前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嗎?真虧你教得動她,救了附近人家的耳朵。”


    何其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說得過分,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妞妞先前將電子琴當作發泄的工具或者說是一架找不著竅門的玩具,一言不合就胡亂彈砸琴鍵,難為那把廉價的電子琴沒有被她耍壞。而邢衍居然隻花了一個多小時就教會她彈完了以前魔音入耳的《小星星》,真是了不起。最起碼他以後都不會因為刺耳的噪音搞到心情不爽了。


    邢衍說他沒教多少東西,指型和琴鍵、認譜他都沒教,妞妞學會這首歌全憑她的聰明才智,況且這也不是難學的曲子。


    何其開玩笑地說你以後還可以做一名鋼琴教師嘛,如果做不回鋼琴家的話。你長得不賴,一定能贏得學生家長的歡迎。


    邢衍雖說是笑著,但他的眼睛裏的光明顯黯淡了,氣氛就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何其的目光從他臉上不自然地移開,注意到地板的凹陷有一處淺淺的水窪,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下午我睡著後有下雨嗎?”


    “沒有啊。怎麽了?”


    “我好像聽到下雨的聲音了,在睡覺的時候。”


    “你可能在做夢。”


    “大概吧。”


    話音剛落,一顆比豆子還大的液體從高空墜下,砸在了何其的腦門上。何其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額頭,還以為是那隻瞎了眼的小鳥在他頭上拉屎,正要破口大罵,接踵而至的水滴陸陸續續地砸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


    邢衍第一個反應過來要收桌子,何其還在摸著額頭一臉疑問。大雨劈頭蓋臉,毫無憐憫地傾灑下來,兩句話前分明還是個晴天,轉眼間他倆就要成為落湯雞了。


    邢衍拖著慢半拍的何其跑了進去,躲進屋內,各自拍了拍自己頭上和衣服上的水珠。外麵下著大雨,他倆站在門口一同張望著連綿的雨幕,像舊時代躲進同一間古廟避雨的趕路人,慌張的奪路,簷下相遇,帶著微許的浪漫濕氣。後麵則是邢衍一個人的幻想。


    這場雨來勢洶洶,結果半晌就停了,隻來得及淋濕地麵,這讓兩個傻站在門口的兩人也感到了驚訝。


    “雨停了。”


    “是啊。”


    “真快。”


    “……”


    “把桌子先收進來吧。”何其提議。


    既然是他提議的,當然收桌子的工作就落在了邢衍的頭上。誰叫他長得人高馬大,最近也長了不少肉,要比力氣何其還真比不過他。


    邢衍把兩把椅子放在桌上,打算一起搬進來,轉過身的時候何其不在門口。他將桌椅搬進去,何其站在窗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說的是家鄉的方言,他一句也聽不懂。


    他將桌子在遠處放好,用抹布抹幹了上麵的水珠,幹活的時候眼神不住往何其那邊飄。


    何其始終背對著他。這並不尋常。


    他後來又坐在床上和電話裏的人說了半個多小時,邢衍確定這通電話不是同事或朋友打來的。他推測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同學,小學或初中的好朋友,久不聯繫,偶爾熱絡一番。或者是家人。但這一個多月以來,何其從沒跟家裏人有過電話。事實上,他很少有電話。在這座城市裏,他孤獨得像片沙漠裏的綠洲。


    他說話的時候像咬著什麽東西,後鼻音很重,幾乎沒有捲舌音。由於說話的語氣比往常低且輕柔,所以口音聽起來就像在撒嬌。如果邢衍稍微了解過各個地方的口音,他會知道何其說的是很南方的方言。跟粵語屬於同個語係,但是又一點也不像粵語。懂的人極少,隻有他老家那幾個緊挨在一起的村落才會說這種話,那是一種快要消失的語言。


    邢衍把自己的木板床鋪好了,何其還在講電話。他看上去很開心,是笑著的,句尾的語氣總是拉得很長,感覺在哄著什麽人似的。邢衍坐在床上對著他,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胸腔裏瀰漫著一股淡淡的不好的預感。此時此境,他隱約地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為何其對著電話說了很久的話,或是因為對話的內容他無從而知。但他認為自己是沒有資格的,所以談不上嫉妒。


    邢衍低垂著眼睛,開始思考此刻湧上心頭的感情究竟是什麽。他的胸口因不斷升騰的情緒,感到陣陣酸澀和悶痛,同時也感受到了久違的疏離。現在這個房間裏,他覺得自己是一塊正駛離南極大陸的浮冰。


    孤獨。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理想中的緣由。


    何其笑著掛了電話,抬頭就看見邢衍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腳下的地板,他詫異道:“你怎麽了?”他以為邢衍可能是哪裏不太舒服了。


    邢衍抬起眼睛,故作輕鬆地問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何其把手機扔到枕頭裏,躺倒在床上,語氣疲倦地說:“我爸。”


    聽到他這麽一說,邢衍胸中的悶脹感頓時一掃而空:“你剛剛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你們說了什麽嗎?”


    “嗯——”何其沉吟了一聲。回想了一下剛剛的對話,大都是家長裏短,後麵跟小妹說了幾句,也就掛了。哦,對了——“我爸叫我回家考公務員。”何其突然想起來,他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對邢衍說。


    邢衍聽到“回家”二字,心裏咯噔一聲,僵住了。


    “你……要回去嗎?”


    何其沒有看著他,而是把頭轉到了一邊,眼神空洞,心中思慮萬千。他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嘲地笑道:“回哪個家,我媽早就死了。”全身如同抽空了力氣一般,向後躺倒在了床上。


    邢衍一聽,心中一動,身體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坐到了何其的床上,悵然地望向他。何其此時卻閉著眼睛,動了動嘴唇,開始對他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媽在我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睜開了眼睛,呆呆地目視著前方,“沒過幾年我爸再婚,娶了一個賺錢的本事比他大的女人。一個人白手起家做養豬的生意,在我們那的小縣城裏買了好幾套房子。後來我們從老家搬了出去,我妹也是那個時候出生的。她人很好,我叫她利姨。她對我跟對我妹一樣好,有時候甚至要更好,時常令我感到受寵若驚。我大學讀的是一個破三本,一年好幾萬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她出的。說句不好聽的,我爸和我在家裏就是兩個吃軟飯的。我爸可能至今還在為了娶到這麽一個能幹的妻子而到處沾沾自喜吧,唉——”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按理說我們父子受了她那麽大的恩惠,應該要回報她的。畢業之後她問我要不要回家幫忙,我拒絕了。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她當作母親來看待。”何其眼睛裏的光消失了,邢衍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憂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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