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淇嘴邊帶著點笑意:“你小你有理,成年人不跟你一般見識。”


    林初焰頓住腳步,扯了扯封淇的袖子:“那你多大?”


    “二十七。”


    進了門封淇感覺到一瞬間的不自在,他已經相當久沒帶過人回家了,更何況是這麽一個並不算太熟、也並非知根知底的小孩子。


    回頭瞥見林初焰乖乖跟在他身後,立在門口猶豫著進不進門的樣子,又覺得這算得了什麽事。


    封淇將他的破課桌靠著牆壁放到地上,取出了一雙拖鞋遞給他:“進來吧,坐一會兒。”


    林初焰舔了舔嘴唇,小聲問:“可以進去嗎?”


    封淇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可以哦。”


    林初焰一時間有點激動,沒忍住就把心裏那點憤懣抖了出來:“哥你真好。剛才那個叔叔就瞧不起我,嫌棄我撿垃圾。”


    封淇瞥了眼那堆拆開後被堆到一起的快遞盒子,拉著他進了客廳,慢慢說:“他還算好的,把修養暴露在人前。那種表麵上尊重你,實際上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才最恐怖。”


    “恩?”林初焰有點沒明白。


    封淇的眼光有點黯淡:“就是那種,表現得尊重所有人,實際上把別人都當做自己完美人格養成路上墊腳石的人。”


    林初焰眨了眨眼睛。


    封淇笑了下:“我隨口一說,沒事。”


    林初焰想了想,問:“你遇到過這種人嗎?”


    封淇身體一僵,答案不置可否:“你別遇到這種人就好。”


    林初焰卻說:“如果不是真心實意地尊重對方,做出來一副樣子有什麽意思。”


    封淇笑這小孩可愛:“在很多時候,都很有意思,可以得到許多別人不能輕易能到的東西。別人以為他完美,他自己也以為自己做到了完美。”


    林初焰撇嘴:“沉溺在一個假象裏頭,自以為是而已,但時間久了別人也看得出來的。”


    封淇拉著他坐到沙發上,輕輕說:“有些人傻,要過很久才看得出來的。”


    林初焰看了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麽來。


    封淇的絕望,如影隨形。但很清楚的是,沒有人的絕望毫無來由。


    林初焰這才抬頭,小心地打量了一下這屋子的布置,但是這裏簡陋得幾乎讓他有點吃驚。


    好歹是巨幅海報貼在摩登大樓上的人,卻住在一個並不算多麽高檔的小區裏,沒有多少華麗的家具,整體的灰色調裝修使得整間屋子壓抑沉悶。


    他不知道,這隻是封淇的贖罪。賺了再多錢,也絕不敢用到自己身上。


    “喝水嗎?”封淇問他。


    “不用麻煩,我不喝,謝謝哥。”林初焰忙擺手。


    封淇站起身:“沒事。也隻有礦泉水。”


    等封淇拿了水過來,就看到林初焰滿眼興奮地看向他,於是問道:“怎麽了?”


    林初焰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書架旁邊的唱片機:“那個是裝飾的還是真的啊?”


    封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回答:“真的。”他看了眼林初焰翹起的一絲頭髮,淡淡地問了句:“想玩玩?”


    林初焰搖頭:“不了不了。我弄不來,我能湊近了看看嗎?”


    封淇把他推過去:“看吧。”又指了指底下的架子,“想聽什麽可以給你放一張。”


    林初焰好奇地東瞅瞅西瞅瞅,一副小孩子模樣,他使勁兒地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手,邊說著:“我什麽都不懂,抽中哪張就是跟哪位音樂家有緣。”


    封淇看著他半閉著眼,加上手上慢騰騰的動作,那虔誠又期待的樣子,難得的真純動人。


    林初焰睜開眼一看,嚇了一跳:“我怎麽跟骷髏有緣?”那張唱片上,深黑紅色的封底上,一個帶著笑意的骷髏透過自己空洞洞的眼眶對著林初焰。


    封淇一瞥,猛地喉嚨發緊,目光震顫。隻覺得有人從高處拋了個東西下來,懵懂地接到手裏,才發現是個頭顱。叫人又驚又駭,幾乎要尖叫出來。


    聖桑的“骷髏之舞”,是他第一次出國參加時裝周的時候從倫敦帶回來的。頭版唱片,幾乎每一個細節都被完整記載,封荑聽得直掉眼淚。


    “哥,爸媽是不是很寂寞,很想我?”


    封淇當時不過二十歲,也說不清生和死的區別,隻好安慰著妹妹:“你聽,黑暗裏的生靈,也不寂寞。”


    這首曲子實在詭譎神秘又歡樂異常。封荑哽咽著:“瀰漫著霧氣的墳塋,森然的氣氛持續不到十秒,就響起一片天真的笑聲。小提琴奏到高潮,盛大的舞會正至濃時,琴聲卻一瞬間偃旗息鼓,熱烈又極速轉為肅穆,明明就是暗藏著悲涼。”


    封荑向來敏感。封淇為著她高興,才專門買來一堆唱片,卻更讓她傷心。


    封淇拍著她的背,小心翼翼哄著:“不會的,他們在等我們而已。寂寞是有的,但是等待的過程並不一定是難捱的。有舞蹈,有音樂,有很多奇妙的樂趣,隻是我們不知道。”


    “死了以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又黑又冷嗎?”封荑一雙眼睛滿蓄著淚水,封淇並不知道怎麽回答。


    提起那個“從來有一個旅人歸來的神秘之國”,人們多是諱莫如深。誰也不知道怎麽樣。


    封荑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她天性敏感悲傷,卻出奇地聰明,富有文學氣質。就算是以成績這一項膚淺的指標來判斷,也算是優秀。可是,於人情世故一事上,她實在欠缺天分。


    封淇知道她善良,卻幾乎不招人喜歡,有時候天真得像個幾歲的孩子,言行舉止都讓人匪夷所思。的確是,不招人喜歡,但引人注目。


    她直白地問著這樣一個許多人有意無意迴避著的問題,封淇根本無法回答。


    父母在那頭,那頭就會是一片光明溫暖的天堂?沒這個道理。不這麽說,封荑又會難受。


    對待這個脆弱又拙稚的妹妹,封淇幾乎快筋疲力盡了。他搜腸刮肚地尋求著理由:“不會是又黑又冷的。死的世界一定有跟我們一樣的東西。也許有光,另一種形式的光,那個世界的形式。”


    封荑吸了吸鼻子,滿臉稚氣地問:“像雪萊詩裏寫的那樣嗎?”


    封淇不知道她又讀了什麽詩,隻胡亂點著頭:“別哭了。”


    封淇哭得滿臉淚痕,用手背抹了抹臉,露出一個萬分篤定的笑:“哥哥,我以後去了那裏,就一定不把死亡甜美的秘密藏起來,不讓你知道。我知道的所有的快樂的事情,都要分享給你。”


    時隔多年,封淇終於知道了那首詩,但是封荑再也不能給他分享了。他成功地使封荑不畏懼死亡,決絕又再也不回頭地、過早地走向了那方。


    林初焰瞪大眼睛,目睹了這一生中,他所見過的最傷心的模樣。


    怎麽會這樣?林初焰大著膽子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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