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基本到齊,人介紹得差不多了,蘇通開始為眾人引介前來的兩位秀才。


    這二人都屬於有為的年輕人,不到二十歲就考上秀才,雖然目前尚不是廩膳生員,一個才剛通過歲試增補為縣學增生,另一人則為縣學附生,但二人卻同時過了科試的選拔,可以參加下一屆的鄉試。


    蘇通請這兩個秀才過來,目的是讓他們給學弟傳授應試經驗。


    像一些考試的環節就不用講,二人講的主要是複習哪些書經,讀哪些文章,尤其是看哪些程文最有裨益。


    文會一開始,隻有這二人說話,別人都不搭話,有些書呆子已經匆忙研墨,拿起毛筆作起筆記來,顯然是把這兩個秀才的話當作金科玉律。


    可問題是,院試在考試內容上,跟縣試和府試沒什麽本質不同,要複習的也不過就是四書五經,至於背程文,誰敢保證哪篇程文比別的程文更有可能押中題目?


    沈溪聽了一會兒,甚是無趣,倒是旁邊的吳省瑜麵帶笑容饒有興致地聽著。


    等那二人介紹完經驗,吳省瑜不由笑著搖搖頭,輕聲道:“要是真有本事,何至於去年的鄉試碌碌無為?”


    沈溪略微一愣。


    看起來這吳省瑜誌向不小,人家二十歲前考中秀才,已是值得誇耀之事,他吳省瑜雖是年少成名,但畢竟還沒中秀才,現在居然就考慮起中舉人的事來了。


    這年頭,想在二十歲之前中舉是非常困難的事,一省下來,分攤到每個府每屆最多不過一二人過關。但聽吳省瑜的口氣,他可以來年順利通過生員考試,翌年馬上可以中舉,十六歲就可成為舉人公一般。


    學長的先進經驗介紹完,後麵就是文會所必備的項目,坐而論道。


    但因有這兩個“高年級”的師兄在,在場的一眾童生都有些放不開手腳。無人敢出來開這個頭。


    蘇通正要說話,卻是吳省瑜搶先開口:“在下以為,君子以品德立世,諸位以為如何?”


    在場的人有的已經在偷笑。這麽淺顯的道理,還用論?君子不拿品德立世,難道拿棒槌?


    蘇通笑道:“吳公子說的極是。”


    吳省瑜笑了笑,難得有人搭茬,他也就順著說下去:“在下又聽聞。君子當守禮,這男女授受不親,諸位以為呢?”


    吳省瑜的話鋒轉變得有些快,剛才還在說君子的品德問題,現在說及禮法,還提到“男女授受不親”,這必有下文。連那兩個秀才也好奇地看著吳省瑜,揣測他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吳省瑜續道:“若有女落水,君子立於岸,當如何?”


    這下眾人終於知道論點是什麽了。


    見到女人落到水裏。君子應不應該救的問題。


    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


    其實這問題,在《孟子》中已經論述過,連一代聖人孟子都曾特別作論,探討了一下嫂子溺水,小叔子該不該救的問題。


    “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這是孟子的原話。意思是,你嫂子落水之後,你不救就是豺狼,雖然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在裏麵。可施加援手,是因為事急從權。


    但自從程朱理學盛行之後,女子貞節大於一切,對這命題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尤其是明朝中葉之後,一些思想家所堅持的卻是就算你嫂子落水。也不能救,這才是真正守禮的君子。


    孟子話說得容易,但聖人也沒討論過救完人之後的道德問題,你是把人救上來,人活了,關鍵是女人的名節當如何?若是你娘、你媳婦、你女兒,那什麽都好說,可問題是跟你沒有直係血緣關係的人,隻要你跟她有身體上的接觸,那以後你們算怎麽回事?


    這就好像老娘和媳婦同時落水應該先救誰的問題一樣,這問題本身就是個偽命題,但在這年頭,為了彰顯禮法,這些問題都要被堂而皇之拿來討論,並且從大德和小節諸多方麵給出結論,防止民間出現相類似的事官府無從判決。


    比如先救媳婦還是老娘,官方的基調就是必須要先救娘,這是孝道,是大節,就連媳婦也要明白孝義才是第一位的,若兒子先救媳婦,就會受到道德的批判,甚至會被革除功名,下獄問罪。


    現在吳省瑜的這個問題,更加偏激,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落水了,你作為一個君子該如何做?


    雖然這問題基本已有現成的答案,但在場之人,卻沒一個開口搭話,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見死不救那不是君子,可你救了,那就要違背社會道德。


    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吳省瑜臉上掛著笑容,如果拿一般的命題來論,在他而言沒什麽意思。就是這種非常特別的問題,才會產生非同一般的反響,也容易論出一些獨特的道理。


    眾人不言,吳省瑜看著蘇通道:“蘇公子以為呢?”


    蘇通麵色稍顯尷尬,心裏暗罵吳省瑜出難題,現在和和氣氣搞個文會,大家交流一下學問,你偏要起個這樣令人糾結的命題,這不是誠心與人為難嗎?


    蘇通遲疑道:“在下以為,還是不救吧。”


    “哦?”吳省瑜略微驚訝,“難道蘇公子見死不救?”


    旁邊一個姓韓的士子冷聲道:“並非見死不救,而是不能因小節失大節也。”


    吳省瑜也微微冷笑:“那在閣下心中,何為小節,何為大節?人命難道在君子品德之下?”


    韓姓士子怒道:“聖人言,當舍生而取義,難道君子品德不在人命之上?”


    在場之人擁戴韓姓士子的不在少數,主要這是朝廷為民間定下的基調。看見嫂子落水怎麽辦?先去找哥哥啊,哥哥不在去找侄子。侄子也不在?估計等你跑回來,你嫂子也淹死了,沒你什麽事,可以等著辦喪事了。


    現在是看見陌生女子落水,道理也是一樣的,先去找她的親眷。實在找不到,那就找根竹竿去幫忙試試,如果竹竿夠不著,你還是在岸邊上看著女人淹死才好。不然就算你把人救上來,人家家人也不會感激你,甚至會拿你去送官,或者是被鄉民浸豬籠。


    為什麽別人不救,偏偏你救?這不是有私情是什麽?


    吳省瑜沒有去回答韓姓士子的話。反過頭問沈溪:“沈公子以為呢?”


    所有人突然都安靜下來,他們都想聽聽沈溪的“高論”。


    沈溪如今在汀州府士子當中,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來作為攻擊的借口,照現如今的形勢來說,沈溪應該什麽不說才對,但或者就算什麽都不說,別人也會以此來攻訐他,質疑他的人品。


    沈溪見到吳省瑜臉上似有似無的笑容,心裏感覺一陣惡心。他心想:“這小子不會誠心設套讓我鑽吧?無論我說救或者不救,隻要跟本屆考官的意思相違背,那就會成為我品格上的‘汙點’,足夠考官把我刷下去不給進學的機會。”


    沈溪麵色不變,微微笑了笑:“吳公子看來多慮了,在下不會遊泳,下水之後肯定會淹死,所以我寧肯去找人來救。”


    “哈哈哈……”


    本來很嚴肅的學術問題,被沈溪說成個笑話一樣,旁邊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口大笑。


    吳省瑜臉色略微一滯。這才道:“在下問的是君子所為,是論述,而非讓沈公子真正去實踐。”


    沈溪這下已經確定吳省瑜是在算計他。沈溪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小小年歲。一副平和的外貌,竟有這般陰損之心。”


    沈溪道:“吳公子以為呢?”


    吳省瑜好像早就料到沈溪會這麽問,隻是淡然一笑道:“在下想先聽聽沈公子之意。”


    “哦。”


    沈溪點點頭,若有所思道,“在下卻不知,這位落水的女子。是否有婚配?”


    沈溪的問題,不但令吳省瑜錯愕,旁人也帶著不解。便連蘇通都忍不住好奇問道:“沈公子,這有何區別?”


    沈溪正色道:“區別很大。如果仍舊是待字閨中的話,姑娘家怎會輕易出門,還落水?這不合常理。就算真遇到這種事,也該先問問姑娘的意思,喂,你要不要我救,如果姑娘說,要啊要啊。那我救了,應該沒什麽問題,若她覺得名節有損,大不了我納她入門就是。”


    沈溪這番話說得活靈活現,在場的人麵麵相覷,連剛才反對救人的韓姓士子也忍不住點了點頭,似乎覺得沈溪此言大有道理。


    “那已婚婦人,又當如何?”


    吳省瑜發覺沈溪有些難對付,語風跟著變得尖銳。


    沈溪道:“那我就要先問問她的家眷,到底要不要救。若是連她的家眷也覺得,婦人的名節比性命更重要,我又何必去逞強呢?但若她家眷心急如焚,央求我救,我可能會施加援手。”


    沈溪的話,要麽是有前提假設,要麽是加上“可能”這樣的助詞,分明就是在說,遇到具體的問題,我會視情況而辦,你別想從我口中得到確定的答案。


    吳省瑜聽到之後不由拍手笑道:“高論。不過情急之間,這河岸之上,隻有你一人,女子落水,尚且昏厥,無法回你,你無從知曉她婚配與否,當如何?”


    “哦。原來這樣啊。”沈溪似懂非懂點點頭,“在下年幼,不懂得婚配與否的女人,有何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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