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嚴冬,北風呼呼的吹著,鉛灰色的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黑色的瓦沿上不一會兒就罩上了薄薄的一層白雪。


    屋簷下站著的男子青衣長劍,劍眉微蹙,衣裾在寒風中翻卷。天陰沉沉的壓抑著,一如男子略帶焦灼的神色,四方寂靜無聲,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束起的黑發上,已然薄薄的一層,仿佛佇立著的石像一動不動,不知多久了。


    忽然一片稍大的雪花打在他的臉上,化了,激起的涼意滲進心底。


    “吱呀!”木門長長的摩擦聲在這空曠的天地間顯得格外詭異,出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子卻甚是硬朗,“顧公子!”老者喊了一聲,沉思中的顧非揚轉過身,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開口道:“孫大夫,她怎麽樣了?”


    孫大夫垂眼,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顧非揚微微歎了口氣,轉過身又望向那一片蒼茫的天地,眼神中掠過一絲失望,又一陣風吹過,天空落下更大的雪花,夾雜著北風呼呼的哀嚎,顯得那青衫罩著的背影格外蕭瑟。


    這一切看在孫清思眼裏,禁不住為這個癡情的男人歎了口氣。都快三年了,他守著她已經整整三個春秋了。三年前,顧非揚來抱著雲錦來找他,懇求他救救她。孫清思著實下了一跳,這個幾個月前還鮮活的姑娘怎麽忽然成了這般?瘦骨嶙峋,昏迷不醒,如同幹枯凋零的殘花,風一吹便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孫清思沒問太多,他打心眼裏喜歡這個聰穎的錦姑娘,曾一度想收她為徒,可當他準備向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她卻忽然消失了,連帶那蕭王府都成了重兵包圍的禁地,連走都走不進去。隻是孫清思沒想到,當再次見到這錦姑娘時,她已經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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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在顧非揚的拜托下,孫清思跟著他們來到薑城,才知道她曾在薑城開過幾年的醫館,城中的百姓一直記掛著她,那行雲醫館的牌子也一直未撤去,然而這樣好的姑娘如今卻成了這般。盡管其間他想盡各種方法救她,然而三年過去了,他從開始的日日診治到如今的半月來一次,每次都隻能搖頭歎息,看到那男人失望的眼神。三年下來,顧非揚的明眸愈來愈暗淡,隻是他看她的眼神依舊溫柔,似她從來都是醒著似的。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顧非揚回頭,那眼中的失望已然不見了,淡淡的詢問似若往常。


    孫清思點點頭,敞門讓他進去,今天的診斷又結束了,一次又一次連他都搖頭了,可顧非揚卻從未放棄。


    顧非揚進門,屋內的暖爐一下融去了他發上的雪花,化成細細的水珠沾在發間。進屋的瞬間,當他看到那床上躺著的人兒時,目光立刻變得柔和了。床上的人兒,蓋著素雅的繡花錦被,玲瓏的臉龐,因為屋內的熱氣而透出微微的紅潤,紅唇柔潤,微微啟著,仿佛下一刻便又能開口說話般。這都是孫清思的功勞,這三年她雖從未醒過,身子卻被調理的甚好,以至於當看到那微閉的雙眼那長長的睫毛時,顧非揚總覺得她隻是睡著了,明天就會醒來朝他微笑。


    然而這一等,便是三年。


    “錦兒……”顧非揚坐在床榻邊,拿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雲錦的臉龐,目光柔和快要化去,“你知道嗎,外頭下雪了,很美,就像你一樣……”他沒說下去,她美得像雪,卻如雪花般脆弱,三年前他們告訴他,她死了,連屍首都沒有找到,他的心便撕裂了,血瀝幹了。然而一想到她是那麽怕黑,在那幽深的穀底,若叫什麽蛇蟲鼠蟻噬得去了……越想便越是不忍,哪怕是屍體,他也要親手替她葬在最適合她的地方。


    於是,他帶著人偷偷上了落霞山,那時天落著雨,穀下的江水泛濫了,衝走兩岸的許多樹木。李沐修的人沒有找到她,終究還是放棄了,可他卻一刻都未曾放棄過!他帶著人,找遍了穀底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個岩洞,每一片土地,鞋走爛了,泥水沾滿了衣衫,荊棘劃開了皮膚,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卻連個人影都未找到。


    他的侍衛看不下去,十幾個大男人跪著求他放棄,口口聲聲喊著將軍,每一個都是與他一同殺過敵、流過血,如今卻為他落下了男兒淚。然而,他卻仍堅持著,隻為——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或許是他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奇跡竟然在第二天傍晚時發生了,他在一個隱蔽的山洞裏發現了他們,渾身的血跡已經幹涸,他抱著她,身體已經僵硬了。然而,她卻奇跡般的活著,嘴角留著他的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劃開手腕將自己的鮮血喂予她,將活的希望給了她!


    那一刻,顧非揚落淚了,他不再後悔,不再怨恨,不再惋惜,雲錦她真的選對了,那個叫上官影堯的男人,真的值得她去愛!


    他厚葬了他的好兄弟,在他的墳前扣了三個響頭,過去他們是最好的兄弟,卻無奈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如今影堯死了,他們依舊是好兄弟,他在他墳前發誓,從今以後他會代他愛她,賭上自己的全部!


    他離開了朝廷,瞞著李沐修,甚至瞞著自己的父親,隻道是他的心已死了無心再留戀朝野,哪怕留下一個不忠不孝的罵名,他也要帶著她,走遍天涯海角去要治好她!去愛她!


    “錦兒,今天院裏的紅梅開了一樹,若你能看到該多好。”他一遍遍地同她說著那些她不會知覺的事情,仿佛她真能聽得到似的,驀地,顧非揚的眼閃過一絲落寞,憔悴的揚了揚嘴角,“我忘了,你看不見,不過沒關係,我能說給你聽,別忘了我是你的眼睛,我就在你身邊。”他伸手,拂過雲錦額前的發絲,露出她精致的臉,是那樣的鮮活,過往的種種閃過顧非揚的眼前。他們甜蜜的曾經,她的每一次笑,每一次耳邊的廝磨,每一次唇舌的交纏,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過往的都成了他心中珍寶,每每回憶起便感動不已。


    已經夠了,至少她對他笑過,她曾經愛過他,為了他遠赴靈城,哪怕是為了他選擇離開,這都是她對他的愛。她愛過他,這便夠了!


    如今,她躺在那裏,不哭也不笑,顧非揚對她的愛卻未曾減過。每天麵對那熟悉的臉,靜靜地注視著,幾乎已經熟悉了她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這天地間他眼中唯有她,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這是他對他們的承諾,影堯不在了,他剩下沒給她的愛,全由他來給她吧!


    “錦兒,再過些日子便要開春了,前些天吃飯的時候阿洛提起你們以前放紙鳶的事情,我真想看看你做的紙鳶長什麽樣子呢……”自從顧非揚帶著雲錦去平陽找到了孫清思,之後便來到了薑城,這裏地處偏僻,環境優美,是個養病的好地方。更何況,這裏對於他們都有著特殊的意義,顧非揚知道,她與影堯曾在這裏朝夕相處過兩年,這裏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著他們過去的氣息,或許在這裏她便會醒來,又變回那個愛笑的女孩……


    “後天便是除夕了,這些天玉鳶他們都忙著準備過年的東西,鳴鳶酒樓的生意即便是寒冬仍舊出奇的好呢,那都是你的功勞,玉鳶說好多食客來這裏隻為看你掛在牆上那些詩,都想見見能寫出這詩的人長什麽樣子。我去看過那些詩,最喜歡那首《青玉案》——‘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些年,我總在想,你我分開那麽久,終究還是讓我找到了,隻是你為何不肯睜眼看看我……”他如此這般低喃著,緊握著雲錦的手,回想那年,他們在薑城再遇,物是人非,看朱成碧,他怨過恨過也悔過。後來她與影堯離開了,他卻終究還是舍不得她的,於是將她在這裏的一切都原樣擺好,隻為她若有一天回來了,便還能看到那些人那些物。


    眼眶有些紅紅的,盡是柔情,“我知道他走了,你便也不想再活了,但是這世上終究有活著的人,玉鳶、阿洛、悠悠、孫大夫,他們都盼著你快快好起來……”顧非揚這樣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還有我,隻要你醒來,即便心裏沒有我,我也不在乎……”幾近哀求的聲音,在封閉的空氣中流動,聽得人心都要碎了。


    驀地,那緊握著的手,手指動了動。隻是細微的動作,卻沒能逃過顧非揚的眼睛,他黯然的目光猶如注入的靈魂一般,“錦兒,錦兒!”聲聲的呼喚,來自一個男人的靈魂深處,不隻是今天,每日每夜,已經整整三年了!


    “錦兒,錦兒……”良久,她依舊沒什麽反應。


    顧非揚才點燃的希望再一次被澆熄,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他滿懷希望,卻每每落下一顆憔悴的心。垂下眼,他微微地歎了一起,三年了,你終究還是不肯看我一眼嗎?


    然而這一回,上天似乎沒有捉弄他的意思,許是那情早就連天都感動了,緊握著的手又動了動,顧非揚猛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曾經那般熟悉的眸。


    “錦兒!”四目相對,他幾乎驚叫起來,語氣中全是不可思議,手捧住她的臉,“錦兒,你醒了?我不是在做夢吧?你醒了……”他語無倫次,嘈雜聲驚動了還站在屋外的孫清思,他衝了進來,也看見那睜開的眼,頓時老淚縱橫。“奇跡啊!”他也隻能那樣說,即便學了一輩子醫術,他也隻能抱住她的性命,卻始終無法讓她醒來。三年了,孫清思早就做好了她一輩子都無法醒來的準備,沒想到奇跡竟然發生了!


    接下去便是玉鳶,江洛,悠悠,江嫂……都圍在她身邊,眼中皆是驚喜,誰都沒有想到,她竟會毫無預兆的醒來。這些年,他們也勸過顧非揚,隻有他一直堅持著,終於這個男人的心感動了上蒼,她竟奇跡般的醒來了!


    管它今後會如何呢,隻要她醒來便是好的,人活著才有可能發生更多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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