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筠盯著她看了一會,忍不住問:“小雨,你多少歲?”


    “二十二。”回答幹脆利落。


    陸筠微笑:“我說的是真實年齡,不是身份證上的。”


    吳雨絞著手指,目光變了又變,最後說:“二十。”


    嘆了口氣,反問:“真的?”


    “嗯……十八。”


    忽然間小了四歲的吳雨是個漂亮的女孩。陸筠想,他們謨族的人似乎都特別漂亮,皮膚細如白瓷,仿佛吹彈可破;眼珠很大,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一看就讓人很難忘記。如果稍加打扮,走在校園裏,回頭率必然很高。


    “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裏,為什麽沒讀書?”


    又是一陣遲疑才開口:“不想念了,上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跟寨子裏的姐妹們一起出來了,”說著,吳雨變得口齒伶俐起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嗎?我們那個地方,女孩子念書有多難?”


    這次換陸筠垂下眼睛。這種事情,不難想像。


    “他說過這個。”


    “我阿哥還告訴過你什麽?”


    沉默半晌陸筠後開口:“你想知道什麽?”


    “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變胖了還是瘦了,他身體好不好,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傷,他高興不高興,辛苦不辛苦,他經常吃什麽,喜歡吃什麽,他去過哪些地方,他認識了哪些人,他工作的情況……總之,我想知道他在國外這幾年,經過的一切事情。”


    陸筠把臉轉到暗處:“小雨,不要太強人所難。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吳雨有點煩躁,語氣漸漸激烈起來:“那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訴我。地震之前他遇到了什麽事情,地震之後他又遇到什麽事情;他和你說過的話,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失去聯繫之後,你有沒有找過他,是怎麽找的,都知道了哪些消息?一五一十,我都要知道。”


    問題猶如雨點一樣撲過來。陸筠哪裏招架得住,她端茶杯喝了一口,腦子裏千百個年頭轉過,最後茫然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麽,在吳雨執著的目光和堅毅的表情麵前,她如芒在背。勉強笑了一下,艱難的開口:“你……為什麽想到問我?當時在巴基斯坦,在格拉姆工地上,有很多人;整個三局裏,認識他的人也很多,嗯,周旭結婚,他們都來了,都是他的同事……你如果想問的話,我可以去樓上叫一部分人下來。”


    “你以為我沒找過嗎?”吳雨反問,眼睛似有淚光,“我來這個城市半年了,找了很多人,沒有人真正理我,好心一點的人說‘還在找’,大部分人讓我放棄,問什麽事情,都說不知道。”


    說話時,她的馬尾辮從肩頭上垂下來,看起來楚楚可憐。


    “陸工程師,我為什麽找到你,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是唯一一個可能聽我說話的,而且,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吳雨堅持,臉上剛毅的表情和最開始的猶豫判若兩人,“如果你覺得有困難,其它的事情,我不問了。我隻想知道,地震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不論你信不信,但那時細節,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地震的時候發生了什麽?”所有一切開始模糊,陸筠輕飄飄開口,眼神卻不知道在哪裏,“我,我不記得了啊!”


    “不記得?”


    猶如被雷劈中,吳雨愕然,然後呆若木雞。


    這一年多裏,無數次的回憶當時的細節,可得到的隻是支離破碎的片段。那場意料之外芮氏7.8級的地震中,幾乎破壞了一切。連她的記憶也破壞了。她清楚的知道那段記憶很重要,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模模糊糊的有些人出現,有些聲音出現——


    “你怎麽會不記得!”吳雨愕然。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知道的最後一條關於他的消息,是救援隊在水電站下遊的河邊發現他,他為什麽在那裏,我不知道,我怎麽都想不明白……他好像傷得很重,當地的醫療條件達不到要求,傷員也太多,救援隊聯繫了大使館,決定送他回國。”


    “他被送回國了?”吳雨激動得雙手發抖,“那怎麽可能還會失蹤?”


    “我不知道啊,”陸筠害怕似的,朝座位的一角擠了擠,雙手抱著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擠出來,“我等啊,等啊,等啊……沒有消息,一直沒有消息……”


    “等?你做的事情就是等?”


    陸筠咬牙,不語。


    看到她那個惜言如金的樣子,吳雨隻覺得火氣上湧,把衣兜裏找出一張照片重重拍在桌上:“這個人是你嗎?跟著你們單位寄來通知他失蹤的那封信一起寄過來的。”


    低頭一看,是當年的集體照,那時候侯鵬送她和周旭到工地上,臨走的時候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裏三十多位工程師笑眯眯的擠在一起,照片太小,人又太多,衣服差不多,笨重的安全帽下,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模糊,外人來看,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就連她自己,也是順著吳雨的手指才發現自己的身影。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以後會發什麽,笑容璀璨。


    “你們感情很好?”。


    “是的。”


    “那你們為什麽不努力找他?”


    陸筠張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我不相信存心找一個人會找不到!你們到底有沒有用心去找我阿哥?有沒有?他都被回國了怎麽人還會丟?你們去找過救援隊的人一個個問過嗎?”吳雨情緒激動,霍然站起來,“漢人都是這樣嗎?我以為你會有點不一樣,結果還是一樣的!什麽事情嘴裏說的好聽,把人都騙光了,終於事到臨頭了,開始推卸責任,模稜兩可,我阿哥做得還不夠多,吃苦受累不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我現在不在這裏,恐怕你、你們,早就把他忘記了!”


    忘記。


    我怎麽會忘記他。


    可這句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怔怔坐著,聽著吳雨激憤的指責,看到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記憶模糊而扭曲。原以為會流淚,可是,伸手摸了摸臉,沒有淚水。


    “夠了!”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一雙手也搭在她的肩膀上。


    茫茫然中猛然抬頭,是孟行修,目光淩厲,表情嚴肅。聲音冰冷如鐵:“請你離開這裏。我以為這裏是高級餐廳,客人也應該必要的素質。沒想到發現有人極不禮貌的對我的女朋友說話。她坐在這裏,是出於對你的禮貌而不是為了聽你的訓斥!說話之前,先想想你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訓斥她!”


    吳雨剛剛這番話也是出於激憤,看到陸筠身邊多出來的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什麽都有數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把照片重新收入挎包。短促而怪異的一聲笑:“沒有你們,我也會找到他。”


    言畢轉身就走。看到她獨自離開的孤獨背影,陸筠如夢初醒,站起來也要追上去,卻被孟行修一把拉住手臂,摁坐在沙發上。他手勁很大,幾乎害得她一個踉蹌。


    “你幹什麽?”陸筠眸子裏都是火,“我不要你多管閑事!還有,誰是你女朋友!”


    孟行修坐在剛剛吳雨的位子上,一聲不響的遞過茶杯給她,溫言勸說:“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剛剛那女孩說了你什麽?”


    這樣一來,陸筠反而沒有脾氣,她一隻手支著額頭,有氣無力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酒店見一個客戶,路過餐廳,恰好看到你被那個女孩子刁難,就進來了。以後她再來煩你,你告訴我,我會找人處理。”


    “她沒有刁難我,她是個好女孩,”陸筠頭痛欲裂,“孟行修,你這麽纏著我有什麽意思啊?我累得很,不想跟你玩這些花樣。你去找別人吧,讓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呆著。上次吃飯,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早沒關係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小筠,你需要人照顧,不要露出這個表情,其實你我都知道我說的是事實。”孟行修不氣不惱,還是一副娓娓道來的樣子,“不過我寧可看到你對我發火抱怨,這才像以前那個你。不論怎麽樣,都好過你現在暮氣沉沉的樣子。”


    陸筠疲憊不堪,沒精神再理他,站起來要走;孟行修又跟了上來,從停車場開車出來說送她回去。現在這個時候,路上車子不多。如果不讓他送,他不知道又會怎麽煩她,終於還是上了他的車。


    車流如水,她看著前方發呆,孟行修跟她說話:“小筠,當年跟你分手,其實不是因為崔采。後來你負氣去了巴基斯坦,然後遇到那麽多不幸的事情,我沒有料到。”


    讀書時的記憶被他這句話引出來。幾年的事情她早就不在乎了,可她現在需要想一些事情。分手她不意外,她和孟行修一直沒有什麽共同話題。隻是憤怒崔采,她一直看不慣的那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不過現在,她連崔采長什麽樣子都忘得一幹二淨。


    陸筠苦笑:“你就是因為所謂的負罪感,而打算重新追求我?反正你跟崔采也早就分手了,身邊正好沒人,又順便提高你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一舉兩得,是吧。”


    孟行修臉色一變,在路邊剎住了車,去聽她說什麽。


    “現在所有人都是這樣,看我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一點都不敢刺激我,生怕我得了什麽心理上的病,一不小心就去自殺啊,自殘啊,前幾天主任還讓我去看心理醫生,說單位給報銷,”她順手拿起車子後座上的一迭報紙,她的照片和“美女工程師最後成功獲救”幾個字格外醒目,“記者把我寫成受害者,說我身體和心靈上都遭受了不一般的折磨,每個字都在告訴世人,和平年代還有人遇到這種事情,陸筠真是太可憐了,太倒黴,太不幸了,我們應該對她好點。”


    她抬起眸子看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是恢復到工程師嚴謹刻板的態度裏去:“也許他們都是好意,隻是這些粉飾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綁架這事,也許別人都覺得驚心動魄,但最後我活了下來,已經是答案了。我能夠麵對未來的一切。如果你還堅持己見,認為我需要有人照顧,我沒辦法阻止,不過請你想好你在做什麽。孟行修,這個世界上的同情分為兩種,一種是看到別人的痛苦,覺得感傷和焦灼,甚至坐立不安;另一種是下定決心和別人一起經受磨難,直到力量耗盡也不退縮。你是哪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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