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地一聲:“他對我們韓家的恨有多深——他不會?”


    “惟有愛之深,才有恨之切。你以為蕭恆之真心恨他?”楚佑晟苦笑道,“這愛恨交纏,家國天下的痛苦,我知道。”


    我愣住了,怎麽也不敢相信這麽一個現實。


    蕭恆之對他竟是——愛?愛到求而不得便要悉數毀滅?這是什麽謬論!


    我不能相信,一個家族的淋漓鮮血就為了埋葬一段不得的愛!


    “我們能救你一次,卻保不得你平安一世,你還是離開昊京,天下之大定有你容身之處。”他看出我神色有異,便道,“不要試圖再去復仇,如今的你,還遠遠及不上蕭恆之。”


    我忍不住道:“那你們呢?你們明明可以殺了他為什麽不替韓飛雲報仇!”


    他與司馬成彥互看一眼,枯澀地一笑:“仇恨會毀滅一切,為了復仇,我曾經錯過太多。如今我的心裏,已經再沒有能力去恨了。人之種種,皆是因果循環——這天下,這國家,這權位陰謀,再也不是我之所係——韓寧非,我花了幾乎一輩子的時間,才懂得何謂寬容。”


    胡說!胡說!我不相信!我隻要血債血償!我咽不下這口氣!


    但他們相攜而去,我卻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必須承認他們說的對,現在的我,還遠遠及不上蕭恆之。


    先朝武帝時,曾於昊京城周修建運河,溝通南北,以資流通,後北越內戰連連無暇於此,直至端和年間天下初定,漕運方有興盛之象。 但今日非趕集的正日子,因而碼頭上並不擁擠,惟有三兩散客而已。


    我一直侯到辰時,才見著要找的人,忙一個箭步踏出碼頭:“等一下!”


    上船的人腳步不停,見到是我也並不意外,隻道:“你還未離開昊京?”


    我顧不得人多口雜,撲地一聲雙膝著地:“帶我走!我要拜你為師!”


    楚佑晟拂過自己空蕩蕩的左袖:“我教不起你。”一麵示意開船。我急了,在岸邊喊道:“全天下隻有你教的起我!”他漠然地轉過身,與司馬成彥道:“又是個癡的。”


    船漸行漸遠,已經飄出十數丈,無論我跪在岸上苦求多少遍,他也不曾心軟,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不,我不能就此罷手!我騰地站起,一咬牙,縱身跳入依然冰寒的河水中,水猛地灌進口鼻,小腿被那刺骨的寒意激地抽搐,我竭力掙紮起來——該死的,早知道該學會鳧水才是!蕭恆之沒殺死我,如今竟要死在這運河裏麽?一個水浪起伏,我身子望下一沉,心裏真地慌亂起來,然而越掙紮越用力,那滅頂之災就越肆虐而來——楚佑晟!我與老天打一個個賭,我賭你不會見死不救!


    朦朧中我隻能聽到一個模糊的人聲,遙遠著,象從天際飄來,連整個身子都象到了雲端,一波一盪地微晃著。


    波盪?我一驚旋及又是一喜,三魂六魄仿佛瞬時歸位,整個驚醒過來,但聽那個聲音漸漸清晰了:這孩子十來歲的年紀,心思卻多,你不覺得象一個人麽?


    ……誰?


    ……罷了,說了你也不懂。那人嘆了一聲,萬沒想到此次重回昊京,竟會碰上這個孩子,是緣是孽,誰知道。說罷低了身子,在我耳邊輕語:你還要睡到何時?


    我隻能能睜眼,卻發現說不出一句話來,胸口猛地一窒,突然趴到床邊哇地嘔出一大口水,連喘帶咳,我狼狽中卻死攥住楚佑晟的衣袖,紫脹著臉道:“求你……收我為徒……”


    “為什麽?復仇?”他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絲嘲弄。


    我略微凝神一想,忙道:“不……不想了……天大地大,已無我容身之處,我隻想獨善其身,……逍遙天下——你全了我海闊天空的夢吧……”


    楚佑晟闐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縱使習慣騙人的我也不禁心虛起來,“是麽?”他盯著我的臉看了半晌,才道,“跟著我,便是居無定所,浪跡天涯,永世不再踏入昊京,你可願意?”


    我暗想,待我學有所成這算得了什麽,忙連連點頭。連司馬成彥都忍不住開口道,“晟,當年之毒雖解,你身子卻算落了病根,且武功全失,怎麽還能——”楚佑晟瞟了他一眼,司馬成彥立即沒了聲音,他轉頭,善於謀算的雙眼篤定地看著我:“你不後悔?”


    我不顧身上的傷,幾乎是立刻翻身磕頭:“徒兒謝過師父。”


    佑晟伸手撫過我的頭:“反應倒快——終於知道為何韓飛雲會將你留在身邊了——這也算個挑戰吧?”


    挑戰?我並不大明白,卻也沒再多想。


    隨後,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船,隻知極目而去,都是水天一色的蒼茫。他們讓我躺著養傷,至於所去何方,他們從不曾告訴我。偶爾我夜半起身,總能看見那對和諧的背影坐在船舷上,或汾酒或花雕或君臨一笑,月下對酌,把酒言歡。江風將那二人的發扯碎了揉散在一起,青絲白髮永將糾結。他們之間是誰也融不進的相知相重——相愛,仿佛這樣平凡的夜,就已經是人生的全部。


    值得嗎?放棄極至的榮耀權勢,換來一曲泛舟攜手江湖。


    我想起韓飛雲,想起蕭恆之,甚至想起高高在上稱孤道寡的司馬成離——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我有些惘然了,人之在世,究竟為的什麽?


    船外傳來一曲清歌,我本能地細心去聽,但聽那個熟悉的聲音唱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是非成敗轉頭空……


    我不由地有些癡了,究竟要怎樣的大徹大悟,心似明鏡,才能這般堪破紅塵?


    說不艷羨,那是假的。


    那個人窮極一生也求不得的生活哪。


    這也算個挑戰吧?我突然想到他日裏與我說的話來。跟在這樣兩個人身邊,我真能不受影響,堅持復仇的初衷麽?他明知道我的本意,卻依然要把我留在身邊?我開始對自己迷茫——當然,這在若幹年之後,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一葉扁舟在千頃煙波中載浮載沉,漂往茫然未知的遠方——但對他們而言,在哪裏,都是天涯海角。


    作者有話要說:很早以前出書版番外 現在放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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