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之後,蘇冷清緩緩開口道:“我隻是來看一看,他死在何人手裏,死前可有怨言……”


    惡漢兇狠一笑,渾不在乎道:“有怨也說不出,我割了他的舌頭,扔到河裏餵魚!”


    ☆、第四四章


    走出姑蘇府大牢,蘇冷清望著眼前城池,忽然覺得陌生遙遠,竟似隔了幾百年,眼中所見物是人非。


    這一刻,姑蘇城已經不是姑蘇城,襲身涼意竟比山城更加寒冷。原來人世溫暖不是因為江南陽光,而是因為有個十幾年默默陪伴、怎麽都攆不走的人!


    幼時,讀昌黎先生的祭十二郎文,當中有句‘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蘇冷清此刻沒心情再咬文嚼字,隻是發自肺腑想起這句祭文。


    “吾實為之,其又何尤……”


    蘇冷清喃喃念叨,那眼淚就流下來了,模糊眼前紅牆綠瓦、酒旗人家,那江南景致如褪了墨色的畫卷,最後漸漸變成一片死寂空白……


    “這江南真是樣樣好,且不提那吃穿住用,就連風吹著都香甜,日頭也不那麽毒辣,難怪這裏的人都比山城俊俏……冷清,我們是來對了!”


    究竟是誰在耳邊這般欣喜?又是為誰在這般欣喜?蘇冷清隻覺得自己都記不得,記不得那人的音容笑貌,記不得那人的言行舉止,記不得那些扶攜和言語傷害……


    總覺得未來很長很遠,可誰料眨眼就走到頭?!


    一眨眼,似百年。


    鏡花水月、水月鏡花。


    原來,隻在一眨眼、隻在一瞬間!


    究竟是他悟得太遲,還是那人太過殘忍,在他金榜題名意氣風發的時候捅來刀子,想讓他此後都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


    那人便是這樣,要麽不下手,要下手便是絕殺;就如當初對待風家,一忍再忍忍到最後,才將毒瘤連根拔起,下手果決除惡務盡。


    那人的確夠狠毒,對自己也是如此,蘇冷清氣得淚流不止,又恨得咬牙切齒:你風筵不就要報復我嗎?想用你的命毀我下半生?!


    呸,下流胚子,甭做夢了!我蘇冷清才不會惦記你,你隻管瞪大眼睛看著吧,看我蘇冷清離了你,這日子過得有多順暢,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


    蘇冷清回了吳江之後,一門心撲在政務之上。吳江本就民風淳樸,在他治理下井然有序,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和泰安康風調雨順,沒過兩年縣獄竟成空牢。


    錢塘江決堤後,蘇冷清收容災民,以災糧作為薪酬,雇其擴建營房、作坊、桑田、魚塘,收容過萬災民在吳江安居定所,成為姑蘇轄下唯一不受災民影響的縣鎮。


    屆時,姑蘇知府齊景禮回京,後向當今聖上舉薦蘇冷清,同年蘇冷清調任為金陵府丞,翌年齊景禮擢升江南按察使,蘇冷清被擢升為姑蘇知府。


    巧的是,溫玉懷也被擢升姑蘇府丞,與蘇冷清闊別三年再聚姑蘇,這次倒成了上下屬的關係。


    起初,想起蘇冷清那古怪性子,溫玉懷是煩得不想赴任,後來等在姑蘇府衙見到蘇冷清,那感覺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蘇冷清依舊一張冷臉,話不多卻句句精煉,那雙眼尤為森冷,輕輕一掃便讓人不寒而慄,有時連溫玉懷都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以前溫玉懷還敢拿話逗弄,現在卻是礙於尊卑關係,而蘇冷清也無意敘舊,溫玉懷便隻拿他當成上司,該什麽禮數就什麽禮數,下衙之後無話可說,情分竟比從前淡薄。


    雖然並無私交,但為官之道,卻是誌同道合。


    蘇冷清赴任之後,在溫玉懷的協助下,對麾下貪官汙吏來個總清算,從地方一層層挖掘上去,一直查到江南道幾位官員身上。


    齊景禮一看事情鬧大了,便將蘇冷清找來訓話,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注意火候程度,別一把火把自己也燒著,那真真落了旁人笑柄,連帶他也麵上無光!


    蘇冷清當時默默挨訓,待回到自己的府邸,立馬寫好彈劾幾位江南道官員的奏摺,連夜就讓驛丞送往京城,氣得事後才知情的齊景禮破口大罵。


    錢塘決堤已成聖上心頭大患,接到蘇冷清奏摺立馬派來欽差,對方那邊也得到消息,對蘇冷清沒少威逼利誘,後來到了派人暗殺的地步。


    有一陣子,蘇冷清待在府衙大門不出,身邊總是圍著一群捕快,連喝茶都得用銀針試毒。


    等這一番折騰下來,欽差大人回京復命,接下來這群貪官罷的罷、殺的殺、抄的抄,江南官場真被他蘇冷清攪翻了天!


    江南道有陣子靜出鳥,補缺官員還未到任,衙署裏就剩了齊景禮,一人兼了許多職,那俸祿倒還是一份,卻忙得是雞飛狗跳,隻恨不得拿蘇冷清去充軍!


    等到蘇冷清真來請罪,齊景禮隻是搖頭嘆息,說若非戳到聖上心患,這會子你該死在絕域蠻荒,連我都保不住你的!


    蘇冷清隻是躬身一禮,麵無表情回了一句,死於任上乃是榮耀,氣得齊景禮差點脫下靴子砸他!


    暴雨過後初見彩虹,江南風氣煥然一新,送禮行賄嘎然而止,商賈官吏都分外規矩,一五一十不敢作假,撥款開始有了盈餘,江堤修建順利進行。


    齊景禮這會子嚐到甜頭,又樂滋滋想幸虧用個不怕得罪人的,替自己把障礙掃清了,要是三年不發水患,何愁自己不再上一層樓?!


    經此一役,溫玉懷對蘇冷清處事不驚、臨危不懼的態度心生感佩,但那句死於任上又聽得人莫名寒蟬,似他蘇冷清早就帶著死誌當官。


    溫玉懷帶著這種想法再看蘇冷清,倒是對他的不近人情理解三分。


    蘇知府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被某種情緒包裹,那眼底波動就似漩渦,越接近越讓人絕望膽寒。


    溫玉懷免不了又想起風筵,以前風筵在的時候,蘇冷清也不是這個樣子。


    當初聽聞風筵被害,溫玉懷不是沒怨過蘇冷清,總覺得蘇冷清小肚雞腸,不肯帶人隨行上任,才導致這樁慘案發生。


    後來時日久了,就變成淡淡遺憾,從京城歸來後都未及再見一麵,當初還約好了要大醉三日!


    人浮於事,自己何嚐不是如此,又有何立場責怪蘇冷清?!


    罷了,罷了,要怪隻怪風筵不知回頭,沒做成白樺林裏的沽酒獵戶,卻做了那渡河喪命的可憐樵夫!


    溫玉懷想起風筵不免傷感,這日提了壇酒便服出門,來到河畔柳林外的老屋。


    蘇冷清已將老屋買下,屋後壘起一座孤墳,但不知何故不肯立碑。


    溫玉懷曾問他何故如此,哪有人立墳不立碑?就算是竊國女皇武媚娘,也給自己立了一塊無字碑。


    蘇冷清隻是冷冷掃來一眼,看得那溫玉懷心裏發毛,心想這話又怎麽招惹了他?!


    後來,溫玉懷心中來氣,又理直氣壯問了一遍,那意思是你要怕麻煩,不願意替故人立碑,那我溫玉懷倒是願意代勞。


    蘇冷清被他逼得煩了,這才回了一句,屍體尚未找到,等屍體找到了,還要送歸故裏。風筵的故裏並非山城,而是指那白樺林子,葬在舅父寧知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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