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誰在耳邊說過,要愛民如子來著?!


    在城口與那幫鄉紳們寒暄過後,蘇冷清便隨他們去赴宴,紅袖等人先隨師爺回縣衙。蘇冷清是帶著家眷赴任,新夫人又生得沉魚落雁,斷了鄉紳送他妾侍的念頭。


    剛剛上任百廢俱興,蘇冷清自然要花些氣力,去熟悉縣城的風土人情、百姓們的生計來源、縣衙官署的日常事務、鄉紳大戶的往來關係,江浙商會的利益牽扯,偶爾還要應酬姑蘇府的上司和同僚,誰讓吳江縣就靠在太湖邊上,且不提誘人的龍盤糕、麥芽酥和太湖三鮮,單單就那船娘小夥對唱的漁歌,軟軟款款的吳江小調,便是水鄉一道亮麗風景!


    光是熟悉還不夠,一任縣令一任作風,蘇冷清非是畏事之人,心中醞釀著變章方案,怎樣對那百姓有利,又能為商會鄉紳留下餘地,畢竟修橋鋪路挖渠築堤時,還需他們出銀子出人力。陳規陋習也是要革除,但也非一鋤頭啄到底,法理還不外乎人情,轉圜幾分全憑他這縣令拿捏。那秤桿子縱能翹高一些,但秤砣不能離了準星子。


    究竟又是誰在耳邊說過,刁民平民富民都是子民,他蘇冷清就該一視同仁不偏不倚,絕不仗著自己的縣太爺身份欺壓淩弱?!


    陪著那幫同僚在太湖泛舟的時候,蘇冷清望著湖上的一輪明月,忽然想起了張若虛的那句,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那江月年年歲歲照著離人,那江水歲歲年年送著離人,何其相似又何曾相似?!蘇冷清嘆了口氣,心頭湧起絲絲寂寞,竟怎麽都驅散不開。


    畫舫主人何老闆看在眼內,隔日竟然送來一個女伶,能唱得小曲能說得評彈,一雙手會捏得男人筋脈通達血氣舒暢。


    此女從小混跡茶樓,三教九流見識多了,一雙眼珠滴溜溜轉,一有機會便主動攀搭,那一聲蘇老爺叫得諂媚撒嬌欲望橫流,聽得蘇冷清一個哆嗦險些失手摔了杯子。


    剛到吳江的時候,眾人以為紅袖是他家眷,便隻送財禮不送女子。


    後來,衙內傳出蘇大人到任三月不曾去過紅袖房中,有一回紅袖晚上進了蘇大人的書房,但很快就被蘇大人請了回去。


    原來紅袖並非是夫人,而是蘇大人當學子時,在姑蘇置辦下來的外宅。


    這一下又來了好事者,宴上問蘇知縣可有家小。好事者是明知故問,就等一句尚未成家,便可接了自己的下文。


    蘇冷清倒也不動怒,輕描淡寫一句成了。若是對方還不知趣,非要追問個清楚。蘇知縣便抬起眼眸,冷冷看到對方發怵,再也不敢多嘴為止。


    時日一久,好事者越來越少,也漸漸不敢再提了!


    說起書房攆走紅袖,蘇冷清倒不這麽認為,隻是覺得禮法不容,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難免會落人口舌。


    收下紅袖的那一日,他便講得很清楚了,從此她是自由之身,要走要留全憑自願。紅袖卻說她一個弱女子,離了公子要如何生活?蘇冷清說那你就留下,我也不會委屈了你!


    叫人將那女伶帶走,蘇冷清喝了一口茶,定定自己的心神,將事情想了一遍,終究認定是船上一時寂寞作祟。


    也該到娶妻之時,蘇冷清認真思索,眼前女子也就紅袖。紅袖雖然出身不好,但知書達理是個賢內,琴棋書畫也有造詣,不愁倆人談不到一塊,可是……


    可是究竟哪裏不對?!蘇冷清幻想花燭之夜,掀開蓋頭的那一瞬,看到紅袖嬌羞的臉,聽她叫那一聲相公,心裏就很不是滋味。


    沒有那種翹首以盼,所欲所求並非其人,所以才會這般焦躁!


    蘇冷清暗罵自己虛偽矯做,骨子裏看不上青樓女子,隻是未在臉上表現出來。


    明日幹脆找個媒婆,說戶清白人家閨女,識得幾字會念些書,做得女紅下得灶台,種菜養雞操持家務,親朋來了能有拔簪沽酒的義舉,來日就算自己丟官卸任窮困潦倒,她也能守住貧窮過得日子。


    最好是整天樂嗬嗬,傻了吧唧的那種,自己已是人精,再弄個人精夫人,日子過得反而揪心!


    那一刻,蘇冷清倒是沒想,這些要求從何而來?!


    以前沒考取功名時,想著娶妻該如紅袖,才貌雙全溫柔賢淑。現在已是功成名就,又覺女子無才便是德,喂喂雞鴨料理家務,才是他想要的賢內助。


    蘇冷清想著想著也就睡了,隔日醒來已忘此事,找媒婆不過說說而已,該怎麽忙又怎麽忙去了!


    ☆、第四三章


    這廂裏,蘇冷清漸漸摸熟脈絡,治理吳江越發上手,幹得是風生水起;那廂裏,風筵傷口漸漸癒合,等能下地幹些活時,便在船上當個雜役。


    起初是在廚房幫工,活計相對輕鬆一些,後來逐步恢復體力,便跟船上漢子一樣,做些搬扛拉縴的苦力。


    當初,他被倆船工救上來,斷了舌頭缺了手指,前胸背後都戳穿了,抬到船老大麵前時,還剩最後一口氣。


    船老大嘴巴不好心腸不錯,肯拿死馬當作活馬醫,給他灌了不少湯藥,真就把人給救活了!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等風筵能下床走動,已在船上待了三個月,裝木頭的船順著河道,從南到北一個來回。


    船老大把他找去,說我救了你,你不會不認帳吧?!風筵舌頭少了半截,無法開口說話,隻能用手比劃,表示自己認帳。


    那晚的割舌劇痛,讓他從昏死中甦醒,跟著就被推下河堤,巨石拽他往下沉去!


    蘇冷清和牛車早就走了,桐木琴和老屋也不見了,冰冷河水窒息而來,風筵就在那一刻清醒過來,迸發一股強烈的求生意誌,奮力掙脫繫著巨石的繩索!


    船老大指著門上刻的道道,說你得還我湯藥費,還有這些天的口糧,你是啞巴工錢減半,差不多一年還一道吧!


    門上密密麻麻的道道,風筵當時真有點傻眼,後來想想自己又傷又殘,船老大救他時都沒嫌棄,現在又肯收容他在船上,要知道他連個路引子都沒有!


    風筵想著又感激起來,此後安心待在船上,跑上跑下幹著雜活。船工們又都好相處,大大咧咧講話無忌,見他啞了也常幫襯,特別是那黃大廚子。


    黃大廚子以前犯過事,便跟風筵語重心長說,小娃打娘胎裏出來的時候,也從羊水裏掙紮出一口氣,你就當自己又重新投胎一回吧!


    黃大廚子雖然不識字,但總能說出在理的話,讓風筵心裏感佩不已。


    這一番折騰下來,蘇冷清和姑蘇老宅倒似前生事,即便想起也隻剩淡淡的影,再也觸動不了他的心思。


    風筵想這回算是骨血為刃,從絕地殺出一條生路,從十歲見到蘇冷清,到如今總算放下了!


    等江麵飄起片片雪花,船工們也都告假回家,就留風筵一人守船。船老大留下兩壇酒,算是給的額外獎賞。


    風筵便似江上醉翁,蓑衣鬥笠獨坐江雪,醉了索性就躺甲板,任那雪花打在臉上,隨性自在無拘無束。


    風筵醉去之前總是想,這下跟阿辰一樣了吧,隻不過一個江上一個塞外,也不知他何時才能回返!


    阿辰肯定是會來尋他,得回白樺林子留個信,免得他尋不著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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