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鮮血淋漓還好,隻怕那道老傷,已經幹枯得連血都流不出。


    明明弱冠之年,那心卻似老樹枯藤,明明風華正茂,那眼卻是冷漠絕望。


    一潭死水,砸個大石頭下去,也激不起一點點水花。


    麵對這樣的蘇冷清,風筵有力氣沒地方使,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淪落,在舊時的傷痛裏慢慢消磨,最終被那股恨意毀掉自己。


    “老闆,來一碗麵湯!”


    街上走來一年輕人,外貌尚不得見,但沁涼如玉的聲音,吸引風筵的目光。


    “你去別處買吧,我這沒麵湯賣!”不知何故,老闆見他如瘟神,不客氣地趕他走。


    “沒麵湯?”年輕人瞟著敞開的鍋,望著沸騰的湯水,疑惑道:“那鍋裏的叫什麽?”


    “你趕緊走吧,街上沒人敢做你生意。”老闆用毛巾搽臉,帶著幾分央求道:“我掙你這兩銅板,回頭被人掀攤子,我還指望這攤子養活一家老小呢!”


    年輕人哦了一聲,收起兩個銅板,淡淡道:“又是這位楓爺,看老闆如此驚怕,料想他在城中地位,絕非僅僅是個戲子!”


    “楓爺可是庚良班的頭牌,就算知府請他去唱戲,也要看他有空沒空呢!”老闆瞥了嘴角,不屑一顧道:“你們這些外鄉人,不打聽清楚就得罪人,楓爺也是你能開罪得起?!”


    年輕人不再說話,背起腳邊畫簍,駐足望著長街,似是無處可去。孤單的身影,映著攤頭油燈,更顯得煢煢孑立。


    又是一名落魄書生,看簍中那些捲軸,就知他是賣字畫為生。


    風筵不覺留心,就聽老闆好奇問他:“除非是在戲台上,普通人見不著楓爺,你究竟咋得罪人家了?”


    “得罪?有嗎?”年輕人語氣淡然,說完轉身欲走。沒上心的事,自然也無怨氣。


    “賣字的……”風筵站了起來,叫住那年輕人,笑道:“我想挑一副字!”


    這麽個文弱書生,又得罪厲害人物,連碗麵湯都喝不上,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書生要怎麽活呢?


    聽說有人要買字,年輕人轉過身子,看了一眼對方,便想卸下背簍,卻因餓得太久,雙手沒什麽力。


    風筵走到他身邊,幫他卸下背簍,將字畫都取出,一邊打開觀看,一邊詢問價格。


    年輕人話很少,既不跟他兜售,也不自誇字畫,隻是一問一答,兀自報出價格。


    與市價差不多,不算筆墨宣紙,十個銅板一個字;畫也是按大小來,大的一吊銅錢,小的半吊銅錢。


    城裏不乏這種落考的書生,為湊足盤纏和生活所需,被迫在街頭擺攤賣字畫。


    “這些字畫我都不想要……”


    “無妨!”年輕人也不介意,隻是收拾書簍,想繼續趕路而已。


    “我雖是一個粗人,但也能看出來,你寫得一手好字!”


    “謬讚!”年輕人很是謙虛,想背起簍子,卻被風筵攔拉住。


    年輕人投來狐疑目光,就聽風筵真誠道:“你寫的東西,上善若水什麽的,我實在看不懂……”


    年輕人揚起眉毛,望著眼前男子,靜靜等他說完。


    “我想請您隨我回客棧,替我寫一副花好圓月的扇麵!”風筵一邊說話,一邊提起書簍,背在自己背上,寬厚笑道:“客棧有點遠,我去叫輛馬車,稍後!”


    跟蘇冷清這些年,風筵對落魄書生的脾氣,倒是有七八分的了解。當麵施捨銀兩,碰上性子冷傲的人,會覺得你在侮辱他,拿他當乞丐一般對待。


    先與之交往,再以禮相待,跟他熟絡之後,再行資助之舉。


    風筵帶人去了客棧,順理成章開間下房,讓人送些酒菜過去。風筵讓店小二帶話,說天晚人也乏了,不如今天暫且作罷,待明日養足精神再書。


    風筵回到戲園之時,正好碰上最後一幕,生和旦互搭手臂,夫妻重聚花好圓月。


    想著快要散場,風筵也不擠過去,就靠在廊柱上,看著台上的旦角。


    那旦鳳冠霞披,楊柳腰小碎步,雲袖那麽一甩,蘭花指再一翹,且不說嗓音出類拔萃,就憑這幅身段兒,就是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


    若非麵攤所見,風筵還真難把台上,這位弱柳扶風的角兒,跟欺行霸市的鳳爺想到一處去。


    再好的戲,也有散場的時候,銅鑼兒一敲起,戲院又喧鬧起來,人群擠擠搡搡退場。風筵爬上凳子,衝著蘇冷清他們叫喊,招手讓他們看見。


    “上哪去了?”坐上馬車的時候,阿辰抱著空食盒,埋怨道:“還說來看戲,結果自己跑沒影了!”


    風筵隻是一笑,說自己肚子餓,跑出去吃碗麵。


    阿辰打趣道:“吃了什麽仙麵,足足半個時辰?”


    “我從後麵出去,走得有點遠,才找到一個麵攤……”


    蘇冷清玩了一天,又喝了一些酒,此刻渾身倦乏,靠著車廂暈暈睡去。風筵一邊低聲說話,邊解開自己的披風,蓋在蘇冷清的身上,生怕他睡著了受涼。


    風筵的動作很輕柔,好似春蠶吐絲一般,看著蘇冷清的眼神,此刻含著無限愛憐。


    也許,隻有在蘇冷清睡著的時候,才會接受他的關心嗬護。


    一旁,阿辰搖了搖頭,轉臉望著別處。


    蘇冷清醒來,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天的甜酒好飲,他邊看戲邊飲酒,結果飲過了頭,隻記得自己上了馬車,怎麽回客棧的卻記不得了。


    阿辰多半不會管他,肯定又是風筵背他,失態,太失態了!


    蘇冷清正在氣惱,就見風筵推門而入,手裏捧著一打扇子,見他醒便咦了一聲,一如尋常那般問候:“醒啦?不多睡會?”


    太陽都上三竿了,還要怎麽個睡法,真當他是頭豬啊?!


    蘇冷清心裏沒好氣,自然也沒好臉色,氣悶悶的下床來,走到漱洗的盆架邊,悶聲不響收拾自己,就聽到風筵說道:“冷清,你等會吃完飯,將扇子送去丁三房,我昨個請來一位先生替我寫扇麵。”


    寫扇麵?蘇冷清倒是愣了,直起身子望著風筵,臉上還帶著水珠子,濕漉漉的沾在睫毛上,懵懵然的神情煞是可愛。


    心頭湧起欲望,風筵強行壓下,心虛避開目光,捏拳幹咳一聲,掩飾道:“我見他字寫得好……”


    “字寫得好?”蘇冷清揚起眉頭,重複風筵的話,玩味地道:“怎麽個好法?是直追二王?還是堪比蘇黃米蔡?”


    蘇黃米蔡是什麽?風筵楞了一下,尷尬道:“我隻是看他寫得好看,跟你的字差不多……”


    蘇冷清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又彎下腰用手捧著水,慢條斯理的洗著臉。


    風筵猶豫片刻,斟酌著道:“他也是個讀書人,興許你們能切磋一下!”


    蘇冷清直起腰杆,麵無表情取下毛巾,淡淡道:“切磋?”


    風筵撓頭笑道:“你說過的,以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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