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老爺捏著借據,強迫蘇冷清按下手印,本是要把他賣給戲班子,後因寧若知的阻攔,風老爺沒有得逞,但也拒不交還賣身契。


    這一次風筵回來,曾提過賣身契,前後兩次都被罵回,第三次更被扇了耳光。風筵更加確信,老爺子忌恨蘇冷清,有意留著那張契約,恐怕來日要做文章!


    說到底,蘇冷清不是荊軻,恨得要死也沒那殺人的膽,把風家老爺哢嚓一刀了結!


    “少爺?”阿辰從門口探頭,勾進半個身子,瞟一眼蘇冷清,才又看著風筵,低聲道:“老爺叫你去大院……”


    風筵心裏咯噔一下,本能抬頭望著蘇冷清,而蘇冷清卻渾然不覺,站在桌邊握著那串菱角,指縫裏的血已經涔到桌上!


    風筵心裏狐疑,臉上卻還笑著,打趣道:“阿辰,上回叫你多買白藥,你看我的話是對的吧?”


    阿辰沉聲道:“要我跟去嗎?”


    “我跟你說笑呢,終歸是我親爹,還能把我怎麽著?!”風筵憨厚地笑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話是說得輕巧,但哪能去去就回,風筵一去便跪石板,家法處置棍棒十下!


    自從前年舅舅病世,回到山城的風筵,大少爺的威風不存,被老爺從責罵開始,漸漸變成罰跪,再後來是扇耳光,而今更是棍棒教訓!


    盡管風筵小心翼翼,對兩房姨太太早晚請安,對弟弟妹妹諸多忍讓,對老爺本人也是恭敬從命恪守孝道,仍是有無端橫禍飛來!


    比如上上次,蘇冷清跟去收債,失手弄濕一遝借據,於是風筵跪石板挨棍子!


    再比如上次,蘇冷清跟去祠堂,失手摔裂太爺牌位,於是風筵跪石板挨棍子!


    而眼下這次,蘇冷清跟去酒樓,幾句話泄露風家生意場上的事,黃老闆下午被城中另一大戶餘家搶走了,在風老爺怒不可遏的咆哮下,風筵又得跪石板挨棍子!


    這次損失的是臨安大戶,不等姨太太們加油添醋,老爺就親自執行家法,足足打了大少爺六棍,又罰他跪堂前三天。


    待跪到後半夜,阿辰送來食物,還有半壺茶水。這次被打狠了,風筵胃裏難受,隻喝了些茶水,吃了半截雲糕。


    風筵叫阿城帶口信,說三天不回了大院,讓蘇冷清不用等門。


    阿辰從正院回來,把話轉告蘇冷清。


    蘇冷清掉臉關門,跟著吹燈睡覺。風筵受罰是家常便飯,老子教訓兒子天經地義,旁人不用跟著瞎操心。


    風筵足足跪了三天,直到第三日亥時盡,才拖著疲憊身體,回到自己的小院。


    大屋留著一盞燈,但風筵推門而入時,蘇冷清已經躺下了,背對著簾子的方向,桌上擺著幹淨衣物,一副請君勿擾的姿態。


    看著害自己挨罰的人,就這樣無視他的存在,風筵無可奈何一笑,便拿衣物來到廂房。


    阿辰已經備好洗澡水,跪了三天三夜的人,汗水混合跌打藥油,粘膩身上著實難受。此刻洗澡確實勉強,身上骨頭都快散架,但要說不洗就躺下,那滋味也絕不舒坦。


    等洗完澡之後,風筵若無其事站著,叫阿辰查看後背右側,那裏某處痛得厲害,呼吸時都帶著疼痛,好似壓著千鈞重擔,肌理下更有燒灼感,搞不好是被老爺打斷肋骨!


    阿辰用手一摸,表麵微微隆起,按壓有水腫之感,八層是肋骨斷裂了!


    看到阿辰皺眉,風筵就知道了,低聲勸道:“老爺在氣頭上,難免出手重些,不用太在意。明日抓幾服藥,悄悄熬了送來,別搞得興師動眾……”


    ☆、第二章


    回到大屋,吹滅油燈,帳中一片黑暗。


    風筵平躺床上,盡量放緩呼吸,想著那位臨安來的黃老闆。


    那日,風筵察覺蘇冷清失言,隔日談事沒再帶他,本想事情已經抵定,耀祖又在一旁陪同,飯局之後便先行離開,把那串代表江南風物的菱角送給蘇冷清。


    誰料想就在他離開後,耀祖被有心人灌醉,跟著黃老闆遇到餘星海。餘星海開出更低價格,商人都是重利輕義,一單大生意就這樣沒了!


    難怪老爺子會暴怒,近幾年風家生意難做,餘星海仗著知縣撐腰,生意場上處處擠兌風家,而風家上下百十口人討生計,也難怪老爺子會雷霆震怒。


    山城附近的縣鎮,已經討不到便宜,黃老闆是一條路子,如果這單生意成了,不僅能帶來豐厚利潤,還意味著風家另闢蹊徑,把生意做到富饒的臨安城去了。


    說到底,這事錯在自己,明知蘇冷清心思,還帶他去談生意,大事小事從不避諱,黃老闆會被人搶走,完全是他疏忽照成,老爺那棍子打得也沒錯!


    既然是自己錯了,那挨罰便不可怨。風家失去的生意,日後再想法彌補!


    有道是山不轉水轉,天下除了臨安,還有別的城池;臨安除了黃老闆,也還有張老闆李老闆。


    風筵想著閉上眼睛,明天的事明天解決,今晚好好睡上一覺,庸人才會自尋煩惱!


    不過,背痛,倒會折磨人!


    就連夢中,都是綿綿密密,一會似巨石壓胸,一會似背負泰山,總是讓人透不過氣來!


    翌日,風筵又去請罪,在老爺門口跪了半日,惹得傭人在背後指指戳戳,最終等來老爺餘怒未消的一句滾回去!


    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風筵起床的時候,蘇冷清已去書房,他雖是貼身小廝,卻不管風筵起居。風筵性子隨和,也不用人伺候,多數時候自己動手,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午飯時間,在外吃過的阿辰,去廚房端來飯菜,同時還有一碗藥。


    臥床休養的風筵,喝完藥等待片刻,不見蘇冷清回來,料他又看書入迷,便親自去書房尋人。


    “當塗者升轂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


    果然,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蘇冷清的聲音,語調輕悅帶著感佩,那是入神時不自覺地吟哦。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而封漼;或枉千乘於陋巷,或擁彗而先驅……”


    蘇冷清此刻讀的,是楊雄的一篇賦文,有客譏諷楊雄官卑文輕,太玄十餘萬言不過廢篇,不能為楊雄謀得官職名望,而楊雄卻表示自己甘願淡泊也不趨炎附勢的情懷。


    進私塾讀書的時候,風筵總是愛打瞌睡,除了按照夫子的要求,讀誦幾句四書五經,跟著舅舅念些兵書,其它什麽都沒有學到,更別提琴棋書畫詩詞曲賦!


    風筵沒聽過楊雄,也沒讀過《解嘲》,但卻聽出蘇冷清的憤懣,特別是那一句‘當塗者升轂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


    十幾年過去了,蘇冷清沒法忘記,蘇家被人霸占、子孫流離失所的悲劇。


    這心結,如何解?


    門外,風筵憂慮半晌,等屋內聲音停下,才換上笑臉進去。


    “告子曰:食色性也……”風筵笑容寬和,兩頰露出酒窩,玩笑道:“夫子該下課了,學生們都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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