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珞慘然一笑,爬將起來:「原來我就是這種貨色,白送都沒人要。怪不得,怪不得!」


    「老爹」怔了怔,低聲道:「青珞,你在哭麽?」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見過青珞哭了。


    青珞用力地眨眼睛:「沒有。」


    「別告訴我說是沙子迷了眼,多少年前的謊話不管用了。」


    青珞抬起頭:「我在看月亮,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月亮,所以我快活得哭了。」


    「老爹」也跟著他向窗外看去,那月亮果然又美又圓。「老爹」忽然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你看著月亮哭,月亮看你又如何?無論這人世間有多少痛苦煩憂,月亮始終高高掛在天上,該圓的時候圓,該缺的時候缺。就因為如此,它才能千載不變。做人也是這樣,想過的快活些,就不要總想著別人,要為自己多想一想。」


    他頓了頓:「曹員外那邊,明天我去跟他說,看在這些年的份上,這是老爹最後一次教你,也是最後一次幫你。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門開了又關,「老爹」走了。


    暖音閣裏又是一片寂然。


    青珞抬頭看看天上的月,那明月也仿佛看他,靜靜的,一言不發。


    第五章


    當落霞庵的桃樹上結出青青桃實的時候,夏天也就來了。


    其實,無論春也好,夏也好,秋冬也好,錦春園裏卻永遠隻有春天。舊的客人走了,新的客人又來了,隻要那門口兩盞大紅燈籠掛著,那車水馬龍就不會斷,那輕歌曼舞就不會停,那衣擺輕袖也依然飛舞得如同彩蝶一般。


    一曲舞畢,錦心把那水袖向前一揮,長長的衣袖在空中劃出兩道白虹,落在大紅鑲金的地毯上。紅的耀眼,白的醒目,相得益彰。錦心拖著袖子,扭動腰肢向後退了幾步,雙手一抖,那水袖就好似變戲法一般回到了他的手上。他雙手向後一背,站立不動,用一雙顧盼流波的眼睛環視四座——


    那台下,頓時轟天價響叫起好來。


    錦心這才露出一絲迷人的笑意,躬身致謝。


    「錦心的舞真是跳得越發的好了!」


    「就是,柳腰纖細,舞步輕盈,就這昇平街裏,無人能出其右!」


    「何止是昇平街,我敢擔保,便是整個淞陽府論到舞技也沒有一個能及得上錦心的。」


    一片讚譽聲中,夾雜著一聲不協調的輕嗤,有個帶著濃濃酸味的聲音說道:「哼,你一句我一句,都要把他誇到天上去了。」


    聲音很輕,所以大廳裏的錦心和眾嫖客都沒有聽到,隻有站在窗邊向裏張望的青珞聽得很清楚。他轉過身,發現說話的人就在身邊不遠處。


    青珞認得那也是錦春園的一名小倌,名叫蔚璃的。隻因相貌平庸,又沒什麽特別的技藝,一直是個三流的角色。


    那蔚璃發現青珞看他,仿佛找到了一個訴說的對象,斜眼瞟著廳裏的錦心,冷哼一聲,道:「他也風光不了多久了。前兩天我才看見『老爹』領回一個孩子來,也就十來歲的年紀,生得好聰明清秀的模樣,交給範大娘調教去了。這錦心,早晚被蹬下來。」


    青珞淡淡地道:「就算他被蹬下來,你也占不到什麽便宜,開心個什麽勁兒。」


    蔚璃臉色一變:「你跟錦心不是死對頭麽?怎麽幫他說話?」他本以為,青珞一定會跟著自己一同詛咒錦心一番,以償心中怨氣。


    青珞把那鳳眼一挑,眼角眉梢透著蔑意,似笑非笑地道:「我的確看不慣錦心那張揚拓跋的嘴臉。可是呀,我更討厭自己沒本事,隻會看著別人眼紅、暗中踩踏的人。有種的,就明刀明槍地鬥!這種人呀,別是讓男人幹多了,自己落得一身娘們兒氣。」


    這青珞的一張嘴的確是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三言兩語氣得蔚璃渾身發抖:「你……」


    「怎麽著?」青珞把胸脯一挺,兵來將擋,全然不怕。


    倘若換了旁人,蔚璃這時早就撲上去廝打了。可是青珞在這一帶「潑名遠揚」,蔚璃暗自掂量了一番,終於還是沒敢動手。但他不甘受辱,眼珠一轉,冷笑道:「你也就在我們麵前忙著撒野,你近來都沒什麽客人,『老爹』早就惦著把你轟出去了。」


    「是嗎?」青珞微微一笑,「你有工夫在這裏閑磕牙,今晚也沒有客人吧?咱們到不如比一比,看誰先被轟出去!」


    一句話堵得蔚璃臉都白了:「你、你這潑貨!怪不得人家林公子帶走了阿端,卻不肯要你,你這潑勁兒,哪個受得了才怪!」


    人人都知道這是青珞的心頭痛,摸碰不得。前些時候錦心拿這個奚落他,被他當眾踹了一腳,若不是「老爹」及時出麵,還不知會鬧成什麽樣子。蔚璃這時氣急敗壞的說出了口,立刻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見青珞臉上陰晴不定,嚇得一溜煙的跑了。不時回過頭來看看,生怕青珞追將過來。


    青珞哪有閑情理他?冷笑道:「就這點膽量,也敢來撩撥我?」


    明明打贏了這一仗,他心裏卻無聊得很,懶懶散散,提不起半點精神來。


    他應該去前門招攬客人的,這時雖然很晚了,仍有一些散客在門口遊蕩,比如說還沒娶親的酒店夥計、賣燒餅的老光棍,在堵坊那邊轉了一圈,就該往這裏來了。他們大都不挑人,隻要價錢合適,人再加意溫存點兒就成。白日裏掙了一天的命,隻能在炕頭上找一點溫柔的慰藉。


    青珞雖然嫌這些人粗糙魯,他們手上的銀子卻是貨真價實。摟著他們的時候,腦海中有時也會閃現林子驄的模樣,可青珞趕忙把頭一甩,把這些美麗虛幻的影像甩掉。


    但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為蔚璃的話,青珞卻連找客人的心思也沒了。他慢慢走到中庭,難得看到這裏空無一人,隻有那明澈的月光把四下裏照得空明一片。


    青珞站在那裏,愣了半晌,忽然雙袖一揮,舞動起來。


    曾經,他一舞動四方,淞陽府裏的達官貴人無不爭相來看。


    曾經,他的彩袖逐流雲,引得不少才子贈詩讚嘆。


    曾經,他隻是輕輕揮手投足,便抓住了所有人歆羨的目光。


    他慢慢地舞動著,本已疏失的舞步轉為流暢圓轉,本來生澀的動作也開始協調如意。漸漸的,心、眼、手和舞步仿佛連為一線,遺失了許多年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時練舞的空庭,那裏花香四溢,韶華無限;他好像回到了錦春園大廳的台上,那裏高朋滿座,掌聲雷動。


    他忽然記起,原來自己也曾年輕過、燦爛過、風光過,像花兒一樣,盛放過!


    他越舞越快,越舞越急,忽然腳下一痛,跌倒在地。


    一瞬間,花香消失了,掌聲消失了,歆羨的目光消失了。仿佛一場夢醒,伴著他的,隻有那冷清清的月亮,和腳上一陣陣的劇痛。


    青珞慢慢爬起身,慢慢地向著自己住的後院走去。第一步邁出的時候,他腳下仿佛有一點踉蹌,但他很快地抿住唇,盡力讓自己的步調看起來與平時一般無異。


    房門上了鎖,因為阿端不在了。青珞忽然有點不敢去推那門,因為他怕推開門後,裏麵是一團漆黑。比外頭還要黑。


    往常他回來的時候,屋裏都亮著燈,然後阿端會怯怯地跟他說:「你回來了。」不能否認,青珞有點懷念那聲音。他想,雖然很討厭阿端,卻一直沒有趕走他,有一半是因為自己很怕黑吧。


    他推開門,燈光一下子湧在了他的身上。


    門正對著他的床,那床上,坐著一個人。


    如果黑天半夜你推開門,卻發現房間裏坐著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你會有什麽反應呢?青珞應該嚇得大叫的,可是他現在卻連叫都懶得叫。


    他隻是將身子一歪,懶懶地靠在牆上,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進來的,但是恭喜你,現在你可以堂堂正正從門口出去了。」


    那人將眉毛一挑:「你不害怕?」


    「我隻怕閻王爺派來的小鬼。」青珞上下打量他一眼,「你雖然不怎麽好看,但至少也是人模狗樣的,有什麽好怕?」


    那人也不生氣:「子驄說的不錯,你這張嘴的確淩厲。」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在自言自語,可是青珞卻聽得很清楚,他身子不自禁的一僵:「你認識林子驄?」


    那人道:「不光認識,還跟他很熟;我還認識阿端。」


    阿端!聽到這個名字,青珞全身最後一點力氣也仿佛被抽幹淨了。他愣了半晌,才道:「阿端好嗎?」


    「很好,我從沒見過子驄對一個人這麽上心。我這次來,就是應子驄之請,帶你一同上京,跟阿端團聚的。阿端他實在很掛念你,不忍放你一人在這裏……」


    青珞怔怔的聽著,一絲苦味在口中慢慢放大。要我去做什麽?看著你們恩恩愛愛、雙宿雙飛麽?


    隻聽那人接著道:「我已經跟這裏的老鴇說好,隨時可以帶你離開。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我的馬就在外麵等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水潺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水潺潺並收藏明月照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