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誠說:“不會那麽久的。越越,不會那麽久。”


    千越靠在以誠的肩上,“那時候,還會不會有這家‘爸爸’tea?”


    以誠微笑,“會有的。我想它會一直在那裏。”


    千越也微笑起來。握了拳,在以誠額頭上頂一頂說:“上去吧。出來得久了。”


    以誠搖搖頭,“我今晚不回去了。送你回去。”


    千越說,“行了。不要火上澆油了。”


    以誠站起來,把千越拉起來,“你在生病,我要還逃回去,自己都會踹自己一腳。”


    千越的屋子,還和以前一樣,衣服東一處西一處,與書本,杯子混在一處,但是屋子裏並不髒,就象以前他說自己,亂而不髒。以誠看著周圍滿是千越的氣息的物品,笑了。


    這一夜,他們都沒有怎麽睡。


    捨不得睡。


    以誠一遍一遍地說:“越越,越越,閉上眼睡一會兒。我不走的。我保證。”


    千越在黑暗裏輕輕地笑,“我知道。這就睡了。”


    早上,以誠遲遲不願走,千越催了他好幾次。


    終於走了的時候,快十一點了。


    那是一個薄陰的上午,空氣裏的濕氣很大。


    千越站在陽台上,看著他遠去,襯衫的一角被風帶起。


    千越突然衝出門追了上去。


    以誠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千越已經追到了跟前。停了步子,彎了腰,喘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直起腰來,撲在以誠身上。沖得以誠一個趔趄。以誠反手抱住他,在無人的街角,兩人緊緊地相擁。他們的頭頂上,是初夏茂密的梧桐樹影,斑斑駁駁。一隻斷了個濕了翅膀的粉蝶倐地飛起,片刻間,飛得遠了。


    千越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健康的,可以這樣緊密而溫暖地擁抱他的是以誠。


    以誠沒有去公司,他直接回了家。


    一家子,全都在。


    也許,從昨晚起,他們就一直聚在這裏。


    在等著以誠。


    以誠進門的時候,他們轉過頭,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第40章 哥,你可別丟下我


    以誠也看著他們。


    慢慢地走到桌邊坐下來。


    父親的眼神一路跟著他。


    都坐定了,父親開了口。


    “今天大家都在這裏,有些話就說開了吧。是以誠,我也看得出來,你是鐵了心了,也好,我從此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了。”


    父親用眼神阻止了母親想要開口的企圖,繼續道:“我們,脫離關係吧。這套房子,是當年拆遷分給我們老倆口的安置房,原本是留給你娶老婆的。既然現在你也不是我兒子了,你就不能再占著這房子。我們窮家小戶的,也是有規矩的,女孩子不能分家產,這房子,將來我留給以剛的兒子。你搬走吧。另外,我跟我老伴兒養你一場,花得那錢,我不會跟兒子計較,但是我得跟你計較。你拿出五十萬來,我們兩清,從此我們走我們的陽光道,你去過你的獨木橋吧。有本事,你跟男人生個孩子也不關我的事了,我也不會稀罕他叫我一聲爺爺。”


    以誠心裏突然地就空了,原來,他們不要他了,他們把他掃地出門了。他不再能叫這個老人為爸,不再是哥姐的弟弟,不再是是家的小三子,除了一個姓氏,他與這個家再無瓜葛了。


    那一天的中午,以誠離開家的時候,隻帶走了隨身的一些衣物,父親最後說,“這個鋼琴你回頭找人搬走吧。我們家供不起這種東西。”


    姐姐還是瞅了空子追出來,“小誠,小誠,”她說,“爸不是真的想趕你走,不是真的想要你的錢,小誠,你就跟沈千越斷了吧,啊?咱們還是一家子。”


    以誠看著她,搖搖頭。“不行,”他說,“不行。”


    姐姐把額頭貼上他的胳膊,說,“你不要我們了嗎?我們一家人,多麽不容易才過上今天的日子。”


    以誠攬住姐姐的肩,“咱們永遠都是親人,姐,我真心愛千越,我不是變態。我隻是丟不下他。”


    以誠先回了自己的公司。


    寧可給他打了電話,新近接了一單生意,有一車急著要運出的貨,公司的三個司機都出去跑車了,以誠說,他自己跑這一趟。


    臨走前,以誠給越越打了個電話,說,“越越,我要去跑一趟車。”


    千越說,“你昨晚沒睡好,幹嘛不叫別人去。”


    以誠笑道:“都出車了。很快的,明天這時候我就回來了。”停了一歇,以誠說,“越越,從今後要你來收留我羅。”


    千越在電話那頭說,“什麽?”


    以誠說,“我從家裏,出來了。越越,我去做你的房客好不好?房租咱們平攤。”


    千越說,“不用了,你負責做飯抵房租吧。”


    以誠說,“好。”


    千越又說,“還有洗衣服,打掃衛生,家裏有東西壞了也歸你修,剩飯剩菜全歸你吃。”


    以誠嗬嗬地笑,“還有沒有?”


    千越說,“還有,你早點回來。早點回來。”


    以誠說,“好。”


    電話裏有非常非常細微的電流聲,還有輕輕的,彼此的呼吸聲。


    千越說,“掛了吧。回頭手機沒電了。”


    以誠說,“你忘了我有兩部手機,還有這個。”他從口袋裏掏出零錢包,搖一搖,讓那叮叮的聲響從電話裏傳過去,“忘了?”


    千越說,“沒忘,電話狂人。”


    再掛掉的最後一刻,以誠說,“越越,”在那一剎那,他很想說,越越,你親我一下。說出來變成:“越越,晚上怕要下雨,你關好窗再睡。”


    那一頭的千越,哧地笑了一聲,有很輕的啵的一聲傳來,還有含著笑的話,“給你蓋個章,是以誠。”


    以誠走的時候,天開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點叭叭地打下來,很快濕了地麵。


    以誠抬頭看看天,微笑著想,已經七月初了,今年好象是個涼夏呢。


    這一次,是以誠第一次沒有按時給千越打電話。


    以誠是在回來的路上出事的。


    一輛超載的貨車對著他衝過來,直把他的小型的運貨車掀翻了,壓在下麵。


    車子是支離破碎了。


    人救出來的時候,隻有一口氣。


    是寧可通知千越的。


    千越有一瞬間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


    他定下心來仔仔細細地去辨別寧可的一字一句,怎麽回事,他想,這些字句單個兒聽都是明白的,組合在一起怎麽就讓自己聽不懂了呢?


    他伸出手,象是要在寧可的肩上按下去,又懸在半空,對她說,“請慢一點說。請慢一點。”


    他甚至對那女孩子微微笑起來,象是安慰她,你慢慢地說。


    寧可比千越更慌張,淚如雨下,一個勁兒地說,“如果我不接那單生意就好了,不接就好了。”


    千越打斷她的話,“告訴我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寧可斷斷續續地說,“人現在在鼓樓醫院搶救。”


    千越轉身要走,寧可拉住他,“你…現在…不能去,他們一家人,全在。”


    他們一家人,全在。


    他生死未卜的愛人,他甚至不能去看他一眼。


    千越低聲地說,“那我不進去,我就要外麵躲起來看著,行不行?你帶我去好不好?”


    寧可看著他臉上淺淺的笑,瑟縮的,混亂的,薄脆得仿佛會應手而碎,應聲而落。


    寧可說,“好。”


    以誠還在搶救中,家裏人,全等在手術室外。母親已經站不起來了,依著女兒,半躺著。以剛煩躁地踱來踱去。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有他們痛恨的人。


    千越一直站在那裏,沒有椅子,他的腿軟到無法站立,隻好坐在地上,輕輕地用背磕著涼涼的牆麵。


    千越很奇怪自己為什麽這麽平靜,他隻是覺得這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他昨天中午還和以誠通過電話,他還對他說,要他關好窗子再睡。也許,一切不過是一個荒唐的夢,或者,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千越低頭看著自己緊緊握著的手,握得太緊,血流得不暢,手指尖是青白的,他慢慢放開拳,看那血色一點點回到指尖,看得很認真,很專注。


    雨還在下個不停,今年的雨水真大。砰砰砰的,好象全打在空洞的腦子裏。腦子裏的雨聲與窗外的雨聲,響成一片。


    以誠整整搶救了六個小時。


    他被從手術房裏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以誠被送進了icu。


    千越看不見他,他被他的家人們圍在中間,很快被推走,奇怪的是,千越聽不到聲音,那一幅畫麵無論是當時,還是很久以後想起來,都是無聲的。


    以誠沒有醒來。


    五天了。


    陳向東是搶救以誠的主治大夫。留德回國的博士。年青的專家,擁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這一天早上,他接待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訪客。


    那是一個極年青的男孩子,非常清秀,神情有些恍惚。言語卻有禮有致,他問到那個名叫是以誠的病人的情況。


    陳向東在不弄清來者的身份的時候,一般是不會輕易透露病人的情況的,這個男孩子聽得他問是是以誠的什麽人時,有一點點發愣,然後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知為什麽,那個淡淡的笑空很有力地打在陳向東的心頭,居然讓他破了例。


    他告訴千越:人是救過來了。不過還沒有知覺。還有,他,不可能站起來了。


    他的脊椎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高位截癱幾乎是一個必然的結果,隻是,倒底嚴重到什麽程度,要等他清醒以及一些外傷稍好一些才能做出判斷。


    那男孩很安靜地聽完他的敘述,道了謝,走了出去,沒有忘記替他關好門。


    寧可忙完了手中的活兒,拉下公司的捲簾門。今天比較晚一點,很多瑣碎的事,現在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轉過身來的時候,她看見千越從灰藍的夜色裏走過來,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他的人,比影子更細瘦飄乎。


    千越走近來說,“寧小姐,請你幫幫我。求求你,請你幫幫我。”


    以誠的父母受不了打擊,雙雙病倒了,母親的病尤其嚴重,姐姐隻好去照顧他們,以剛要去處理交通事故的後續問題,配合交警大隊進行責任的調查,還有關於賠款的問題,非常的繁瑣。寧可這幾天一直幫著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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