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還是有些預感的吧,以誠想。早上起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就那麽捨不得走,不想去公司。千越說,快去掙錢去。以誠想起那一刻自己抱住千越說,跟我一起去。千越說,我自己也有活兒。以誠說,帶上電腦到我那兒去做吧,越越,今天就想看著你。


    之後,家裏就打來了電話。說是母親的病犯了。


    母親低血壓的毛病好多年了,藥吃了不少,總也沒有什麽效果,嚴重的時候,曾經起不來床。


    以誠匆匆趕回家。


    兄姐都在,母親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臉色極不好。


    以誠與哥哥姐姐帶母親去了醫院,醫生給開了藥,母親一定要以誠陪著他。以誠握了她的手,坐在床邊,要她安安心心地睡。


    以誠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醫生說母親的情形並不嚴重。


    以誠是愛母親的,極愛她的。


    他總是想起小時候,母親在自家的土灶上給他做好吃的,年青的母親很漂亮,甜蜜的眉眼,在掀開鍋蓋時蒸騰出的熱氣裏,溫柔極了。他記得夏天,他們住的小平房在大雨裏進了水,一直淹沒了床角,他與姐姐坐在床上,看著母親與哥哥用簸箕把水一點一點地舀出去。那時父親所在的廠子還沒有倒閉,父親在上班,母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屋子有一個角落有一點點漏雨,母親在忙碌的間隙還回過頭來對他們笑,拿了井水菝過的香瓜遞給他。


    他還記得過年的時候,母親給全家人都做了新的棉衣,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把最新最軟的棉花都絮在了以誠的棉衣裏,厚厚地,讓以誠穿得象個吹飽了氣的皮球,那新棉花原本是父親特地買給她讓她做件新絲棉襖的,那一年,是她四十歲的生日。以城還記得,有一次,與母親一起去親戚家送結婚的賀禮,也是個大冬天,母子倆在城南七裏街那迷宮似的小巷裏迷了路,母親把東西用繩子拴了掛在肩膀上,牽著他找啊找啊。以誠累得很,可是,他從小就懂事,他不說累,他隻問,媽媽,你喜不喜歡我啊?你是不是最喜歡我?母親說,當然了,你是媽媽的老兒子,我最喜歡你,最喜歡。


    以誠當然愛媽媽,長到這麽大,從未變過,他隻是,把他的愛又給了一個他同樣愛著的人,他想跟他過一輩子的人。


    看母親睡穩了,以誠起身,小聲地跟姐姐說,想出去一趟。


    姐姐問,去哪兒?


    以誠語塞,他怎麽跟她說,他想回去看看千越,他心裏老是不自在,象是有什麽事。


    姐姐剛要說話,哥哥也過來了。


    背開了父親,哥哥說,“以蘭,我們也不要再跟他遮掩了,實話告訴你吧,你回去也找不找沈千越了。他走了,他答應了我們的。他今天早上的火車。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如今你丟得下丟不得都得丟了他。”


    以誠的臉刷地變了顏色。


    他們把千越趕走了麽?他想。越越能去哪兒?他有哪裏可以去?他去到哪裏都會又是一個人了。


    他們趕走了他。他們想要自己恢復所謂正常的生活,但是沒有了越越,他哪裏還有正常的日子,好的日子,他真正想過的日子?


    以誠衝出家門,沖回自己的小屋去。他奢望著千越還在。


    但是他不在了,他隻帶了隨身的一些衣物。


    還帶走了他們小時候的照片。


    他說想去照些合照,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做這件事呢。


    以誠在一張空座位上坐下來,用頭輕輕地磕著椅背,一下一下。


    晚上一點了,以誠在火車站的候車廳找了整整五個小時。


    他找不到千越,他隻好回了家,他得回去歇歇腳,把事交待一下,然後,去找千越。以誠苦笑著想,越越這孩子,腳程可真好啊,也真是會躲人啊。可是,以誠想,會躲的人也躲不過鐵了心要找到他的人啊。


    以誠的步子灌了鉛似的,一步一步地挨上樓。到了四樓,開始有昏黃的光灑下來,越往上,那光亮越是鮮明。


    以誠看見,他的門頭的燈開著。


    以誠看見,他家的門還是鎖的好好的。


    以誠還看見,門口,坐著一個人。


    穿著藍色的外套,腳邊放著一個背包,還是上次以誠說要帶他回吉林看霧鬆,特地給他買的。


    以誠愣一下,接著衝過去衝著他說:“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告訴你,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老實人要是火起來,…你你你…你下次再…再跑…試試看!”


    千越坐著不動,看著這急了的老實人,急速吞咽的喉節,眼睛真如同白兔一般赤紅了,抖得幾不成調的聲音,完全沒有威脅力。千越說:“好,以後,我再不敢跑了。”


    他的臉上慢慢地浮出一個笑容,是黑夜廊下綻放的曇。


    是以誠嘿嘿嘿笑了起來,“怕了吧。”眼淚刷地掉了下來。


    千越說,“哎,你這副樣子,真難看。快開門進家吧,讓人看見。”


    以誠說:“哦。你…你快起來,這麽涼,還坐地上。”


    千越說:“腳麻了,你拉我一下。”


    以誠把他拉起來,打開門,兩個人幾乎是撲進去的,咚地一聲撞在門上,千越的背被撞得生痛,以誠把他的頭摁在懷裏,大手墊在他後背,“撞痛了嗎?”他說。


    千越悶聲悶氣地說,“嗯。我活該。”


    晚上,兩人並排躺在床上,周身均是緊繃之後放鬆下來的疲累,隻想攤開了手腳,讓身體的每一寸都貼在柔軟的床上,你的身邊有我,我的身邊有你,那一份安妥與滿足,把勞累的身體激得更為軟弱。


    以誠過了許久,才輕輕地發問:“怎麽又能想到回來呢?”


    千越的聲音微不可聞,如同嘆息,“想想,兩個大男人,就不要玩兒我跑你追,我藏你找的把戲了。玩過兩次也夠了。就回來了。再說,叫我,到哪裏,再找象你這麽個老實人去?”


    以誠略低下頭,在千越的唇邊親了一下。然後,變得有點兒呆愣愣地,說:“越越,你是甜的。”


    千越反肘撞了他一下,又笑著轉過頭來,張開嘴,舌頭上躺著一塊兒糖。


    以誠說,“哦,還象小時候似的,含著糖睡覺。那牙痛的滋味,都了忘了?”


    千越說,“哎,忘了。”


    以誠說,“好。以前的那些苦的痛的滋味,都忘了吧。”


    就算前麵的路再難走,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好太多了。


    千越把自己的手與以誠的扣在一起,說:好。


    以誠慢慢地把他的手送到嘴邊去,一人手指一個手指地吻過去。


    兩個人居然就這麽都睡過去了。


    第38章 力量的來源


    那以後,以誠的哥姐又找過千越一次。


    千越隻咬緊了牙關,不肯說離開或是分手的話。


    按以剛的話來說,他是吃了稱砣鐵了心了。


    千越想,真是的,長這麽大,還沒這麽堅持過呢。


    千越一直是個容易放棄的小孩,小時候,做不出來題,就不做,從來沒有想到過什麽有誌者事競成,當不當得上三好生,成績排第幾全不在意,媽媽說他象是屬貓的,隻要有一方窄窄的地兒可以曬曬太陽就心滿意足。


    啊,我不過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千越想,神啊,請放我們一條生路。


    隻是如今的這種堅韌從何而來呢?每當想到這個,千越會回過頭去看以誠,以誠這些天瘦了不少,神情卻越見溫和,下了班就大包小包地買回來做飯,千越微笑著說,“每天做這麽多,兩個人吃不了太浪費。”


    以誠說,“所以呀,不想浪費的話,多吃一點兒。”


    千越趴在他肩頭搖晃著說:“你把我養肥了想幹嘛?殺來吃?”


    以誠說:“那可捨不得。”以誠反身抱住千越,“真是捨不得你。”居然就濕了眼睛。


    千越靜靜地俯在他肩頭,這許多天的委屈,聽過的許多許多傷人的話,好象都不那麽刺似地梗在心頭了,千越輕輕地笑,“說的生離死別似的,捨不得我就一輩子在一塊兒唄,給我做一輩子的飯。”


    以誠緊緊地抱著他,臉上笑著,淚卻流了滿臉。不想給千越看到,大手抹了臉,一下又一下。


    千越捏捏他的肩說,“是以誠,來,聽我說一句名言,‘你看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上天尚且看顧他們,你們人類為什麽要擔憂呢?’”


    以誠嗬嗬地笑起來。


    小時候,以誠喜歡收集名人名言,滿滿地記在一個小本子裏,千越寫作文遇到瓶頸的時候,就會問他借來抄上一段。


    越越啊,從來都是以誠力量的來源,隻是千越他不知道,他便知道了,他也不說。還象小孩子一樣一味著賴著他,以他的柔軟,給他剛強。


    父親終於知道了以誠和千越的事。


    以誠又被叫回家了。


    回來的時候比上一次更晚。


    以誠說,“越越,就知道你不會睡。快去睡,胖子不是吃出來的,都是睡出來的。”


    千越繞到他身後,摟摟他的腰說,“就睡了,你也快睡吧。”


    忽然湊過去仔細地在他耳邊身畔嗅一嗅,問道:“以誠哥,你哪裏傷著了?”


    以誠把他拉到身前,“我哪裏都沒傷著。”


    千越說,“你身上有藥的味道。”


    以誠抬起胳膊聞一聞笑著說:“哪裏會?”


    千越說,“是以誠,我隻說你身上有藥味,又沒說是胳膊上,你呀你呀,笨到撒謊也不會。”


    千越拉起以誠的右手的衣袖,胳膊上纏了厚厚的紗布,隱隱有血透出來。


    以誠的父親聽了兒子的事情把以誠叫回家,嚴厲地要求他與千越斷絕關係,以誠拒絕了。暴怒的老人拿起菜刀就砍過來,以誠用手擋了一下,在胳膊上劃了寸許長的傷口,深可及骨。


    姐姐要陪以誠去醫院,父親堅決不許,以誠自己去了醫院fèng了傷口,又回公司換下了染了血的衣服才回來。


    千越說:“出門的時候穿的是藍外套,回來變灰外套,是以誠,莫不是你背著我勾三搭四去了?”


    以誠哈哈笑起來,攬過千越道:“越越,別哭。傷口包得嚇人,其實沒什麽,也不太痛。”


    以誠把額頭與千越貼在一處,說:“越越,別擔心,什麽樣的溝溝坎坎,咬牙堅持下來,沒有過不去的道理。”


    千越說:“這麽大的事兒,怎麽可能瞞住我?做什麽不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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