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誠的身體很好,百毒不侵似的,正是男人最健康精力最充沛的時期,他睡著了以後的呼吸非常綿長,心跳很緩。千越常常在半夜裏伸手到他的鼻下探一探,再貼上他的胸口摸一摸,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在夜裏醒來時重複著癡傻的動作。


    除夕那天,以誠與千越拎著給家裏人買的年禮準備出門。


    千越穿著深褐色半長的棉褸,脖子上圍著以誠給他織的藍圍巾,時不時地有點兒發愣。


    以誠跟他開玩笑,“傻媳婦兒,醜媳婦兒總得見公婆。何況咱們越越又不醜又不傻。”


    千越抬腳用力踩在以誠光潔的皮鞋麵子上,留下半個灰禿禿的腳印,臉上裝出一個很猙獰的表情。


    以誠看著那個灰色的腳印,說,“哈哈哈,街角新開了一家擦皮鞋館,有空一起去試試?”心裏笑起來,想“小千越,顧左右言它哦,我也會。”


    以誠父母跟長子住,以誠是家裏最小的孩子,還有一兄一姐,都比他大得多。父母年紀都不小了,快七十了。住的地方離以誠現在住的房子挺遠,兩人坐了半天汽車才到。


    老倆口看見小兒子回來高興得什麽似的。老大去了老丈人家過年,女兒卻帶著老公孩子回來了,加上小兒子,也是團團的一屋子的人。


    見到兒子帶來了人來,老倆口也很熱情,看那孩子,清俊文雅,很是眼熟的樣子。以誠說,“爸媽,你們還認得他麽?”


    父親眼拙了,沒看出來,倒是母親,一拍手叫出來:“這不是當年沈教授家的孩子。叫千越的是吧?長這麽大了?以前是以誠的小尾巴。”


    姐姐也走上前來說:“可不是,我也認出來了。小時候喜歡喝我們家土灶裏燒出來的稀飯的那個孩子。爸,你怎麽記不得了?這才過了幾年啊,再說,模樣一點兒沒變,就是更帥了。”


    姐姐長得與以誠不太象,明顯地象著母親的甜蜜眉眼,三十多了的人,依然很可愛的女子,有一點點外露的聰明與慡利。


    千越就點兒臉紅,脫下的外套與圍巾捏在手裏也不知朝哪裏放。


    姐姐看了看他手裏的圍巾與身上的毛衣。想起以誠在她的店裏,拿了一堆藍色的毛線鋪在案上細細地選顏色,又把機器調成最細密的針角來織,以為他是織給哪個女孩子呢,卻不料織出來的是男款,原來就是送給這個男孩子的,還真是襯他,格外的秀氣清慡。


    姐姐家的孩子是個男孩,五歲,正是皮得了不得的時候,恨不得上天入地的,看家裏來了客人,一徑纏了千越,時不時地尖聲大叫。千越從他的玩具堆裏挑出一盒油泥,纖長的手指捏啊捏出了小兔子,小狗,小桌子小椅子,其實不太象,也不太精細,不過照樣把小男孩兒虎得乖乖的,吃年夜飯的時候一定要跟小沈叔叔坐在一處。伸出去的勺子,半天也舀不起想要的菜,千越給他夾到碗裏。抬起眼的時候正碰上以誠鼓勵的眼神,就笑笑。


    吃完了飯,以誠搶著去洗一大堆的碗筷,千越跟著母親與姐姐在一旁準備茶水,水果,點心,糖,各樣的瓜子,一樣一樣用小碟子裝出來,千越家裏既便是過年也很簡單,年氛不太足的,這還是第一次象象樣樣地過一個年,心裏很快樂,人也放鬆下來,便帶出幾分稚氣來。


    母親與姐姐就問他在哪裏做事,以誠替他答道:“越越是翻譯呢。會兩門兒外語,說得跟中國話一樣的溜。”


    母親就笑著說,“你們一家子都是有學問的人,我記得當年沈教授接待外國來的專家,我去會議室送的水,真是嚇我一跳,我就想啊,這人家的腦子是怎麽長的,那麽難懂的話也學得會!”


    大家都笑起來,以誠隔著人對千越豎起大姆指。然後說,“媽,現在越越住我那兒呢,他父母都出國去了,家裏就剩他一個人,怪冷清的。”


    母親說:“好好好,你還要象小時候一樣對人家好,可別委屈了人家。”


    姐姐笑道:“媽放心,我們家以誠從來不會欺負人的。”


    母親也說:“這倒是。”


    從母親家出來的時候都後半夜了,街道上有年青人放鞭炮,響聲一片,熱鬧得很。地上有前一天積下的一層薄薄的雪,踩在腳下咯咯吱吱的,有些滑。剩著晚上,以誠拉著千越的手,悄聲地說,“我媽跟姐他們都喜歡你。”


    千越呼出一口氣,笑笑脫下手套,湊在眼前看,又伸過來給以看,“嚇得我,一手心的汗。”


    以誠把他的這一隻手也握住,“越越,不是說別怕嘛,會好的。”


    千越又嘆一口氣,反手握住以誠的手,小聲地說:“真的會好就好了。”


    以誠說:“當然會好的。一定會。”


    第34章 我有多麽地愛你


    這以後以誠有意識地常帶千越回家,有時也會故意讓千越往家裏送點兒東西。自己又不放心,悄悄地跟在後麵,千越出來的時候裝不知道,走到背人處突然轉身,看著以誠嚇一跳的樣子,咬著牙笑。


    一天,姐姐正巧到以誠家這邊來送一批貨,突然一個念頭冒出來就想上去看看。看看時候也差不多要吃晚飯了。於是買了點熟菜上去。


    開門的是千越,很有禮地把姐姐讓進去。以誠正燒著飯,招呼了句姐姐就自己在屋子裏轉開了。


    看到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眼光落到客廳裏的鋼琴上,一下子想起來,沈千越是會彈鋼琴的,當初以誠買這琴的時候自己就納悶兒,以誠也不會彈啊,難不成專是為沈千越準備的?那時候就想著兩個人現在會住在一起?


    走進浴室看,什麽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兩個人住著嘛,原本也是正常,隻是,這一切裏都透著那麽一點不平常,這不平常落進有心的人眼裏,就成了一絲絲的古怪,姐姐自己也說不上來什麽古怪。伸出頭去看看那兩個人,一個在廚房裏,一個在客廳,一個叫一個遞個什麽東西,遞過去那一個拿到了就笑笑。這一個也笑笑。


    姐姐想,倒象是正常過日子似的。這個念頭一起,姐姐心裏別的一跳。又想,不會有什麽吧,多想了。小時候兩個人就那麽要好的。以誠又是個實心待人好的孩子。不是吧?


    姐姐多少留了個心眼兒。時不時地找個藉口過來一趟,送點兒吃的用的什麽的。過去倒沒有走得這麽勤過。以誠與千越,一個有點兒實心眼子不會去想,一個骨子裏還怕著不敢去想,兩個居然都沒有在意。


    開春以後,千越突然心血來cháo地想學騎摩託了,以誠下了班,把車推到小區後門,那裏有一片空地,人少,安全些,開始教千越。


    千越那麽個人,看起來靈靈醒醒的,運動機能好象差了一點兒,無論如何也掌握不好平衡,學了半天,那車歪歪扭扭地向前爬了那麽幾米,又歪倒了。


    千越氣喘籲籲,順勢坐在地上。任憑以誠怎麽戲怎麽拉也不肯起來,後來索性,仰麵躺了下來。


    初春的土地,依然凍得硬硬的,卻已有細小的糙鑽出了地麵,看不見,但是,千越躺著,手慢慢地捋著,卻能夠感受得到那種麻蘇蘇微微的濕意。


    以誠忍住笑,坐下來哄他,“越越,快起來,天還冷著哪,地上多涼啊。學不會沒有關係,不是說好了我帶你嗎?”


    千越用胳膊擋著眼睛道,“真失敗,我也想有一天能騎著車帶你,學不會怎麽帶?真是,你說我在這方麵是不是特別地笨?”


    以誠道:“你哪裏笨了?慢慢兒來,總有一天能學會的。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學自行車的事嗎…”


    千越翻身起來,勒著以誠的脖子,伸手做手刀狀,架在以誠脖頸間,皺著眉頭邊笑邊說,“是以誠,你敢再提我小時候學車的事兒…哼哼哼!”


    以誠哈哈笑起來。


    少年千越,在綠茵茵的糙地上學自行車,少年以誠,扶著車架,跟在後麵跑著。過一會兒,他偷偷地放了手,千越穩穩地向前騎,不經意看見以誠站到了一旁,大叫一聲,便從車上滾了下來,滾到水溝旁,一身的泥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走過這一磕磕絆絆的一遭,終於又回來了啊。


    以誠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裏卻把千越的麵容看得這樣地清晰,忽然順著千越摟著他脖子的姿態勢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裏。


    千越用額頭碰碰他的腦袋,馬上又轉開了,柔聲問道:“是以誠,你怎麽了?”


    以誠抬起頭,嗬嗬笑著說,“我真想告訴別人啊,告訴許多許多人。所有的人。”


    “告訴什麽?”


    以誠想說,告訴他們,我有多麽地愛你,多麽愛,多麽愛。


    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然而,不相幹。


    千越是懂得的。


    千越低頭,摸索著地上剛冒頭的小糙,慢慢地問:“別人怎麽想都不要緊的。隻是,哥,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一輩子嗎?”


    以誠說,“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不止這輩子,還有下輩子。”


    千越笑,“有一天,我會變得很老,脫頭髮,掉牙齒,老態龍鍾,那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以誠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年青的麵頰,細膩緊繃,連毛孔也不見,以誠說,“那是當然。那時候我比你還老,也許路都走不動,拄著拐,白鬍子粘成一縷一縷的。那時候,咱們就結伴兒坐在咱們小餃子館兒的收銀台後麵兒,沒事兒數錢玩兒,支使著小跑堂他們跑來跑去。”


    千越吃吃笑起來,說,“那是得好好數數,老眼昏花的,別數錯了。那時候,錢可就是咱們的兒子,指著它養老哪。”


    千越不似前些日子那樣瘦到讓人心痛了,清秀的麵孔,在一片昏暗中粹玉一般的,墨黑的眼睛閃著溫潤的光。


    以誠用肩碰碰他說,“越越,明年一起回趟東北吧。去吉林。咱們冬天去,去看樹掛。你從沒看過吧?”


    千越說,“在紀錄片上看過。”


    以誠說,“那不一樣的。跟我一起去吧,啊?”


    “嗯。”


    “老家在離吉林市不遠的郊區。姥姥是沒了快十年了,可是,幾個舅舅還在。我的老舅舅,最會種西葫蘆。到時候,我給你做西葫蘆雞蛋餃子吃。”


    以誠用手背觸觸千越的臉頰,“看,冷成這樣。快起來回去。感冒了不是好玩兒的。”


    兩人一同上樓。


    樓道裏依然很黑。以誠也不知怎麽的,就起了孩子心,一把把千越的頭抱在腋下,剛想呼嚕呼嚕他的頭髮,千越靈巧地從他胳膊下鑽了過去,以誠反手拉住魚一樣滑出去的千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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