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越清楚地記得,他穿過明亮寬闊的大廳,走向拐角處的電梯。一路上都看見一盆一盆的杜鵑,白色與粉色,怒放著,無聲的蓬勃著。他甚至還記得在電梯間,他的背靠在後麵的鏡子上,那種冰涼的感覺,四周著他自己的身影,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好象他不再孤單了似的。


    然後,記憶裏就隻剩下了撲天蓋地的疼痛。計曉的耐性夠好,他也不願給千越的第一次留下一個慘痛的印象,以至破壞以後在情事上該獲取的樂趣。隻是,計曉他並不如外表那麽細緻,他有著意外的強悍。


    千越很痛很痛,痛到抖,控製不住地抖。但是他捨不得放開。他耳邊總想著計曉的話,不是還有我在你身邊嗎?他躺在床上,許久才從疼痛裏稍稍緩過來。忽然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計曉伸手在他額上扶了一下,說,“哦,你十九了吧?”


    千越想,在這個生日裏,他失去了他的家,盡管那個家是一個那麽畸型的存在,但從今後,他倒底還是沒有了那個冰涼的去處。


    但是同一天,他得到了一個愛他的人。


    他以為是這樣。


    他以為。


    計曉與千越就這樣過了一年。


    總是避開人眼,總是在某一個偏僻的旅館,總是把房間號發到手機上。整整一年。


    千越,已經情網深陷。


    那一年,又是秋天,計曉被他們機關派到蘇州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學習。這是他們分開最長的時間。


    有一個周末,千越突然想去看看計曉。思念是那麽不可抑製,隨著這個念頭的冒出,仿佛找開了閘門般,千越擋不住那如水的想念。他在周五的下午買了火車票,想著晚上就可以見到他,然後是周末,他可以呆到周日下午再往回趕,他們會有足足兩天兩夜的時光。他對著窗外小橋流水的江南景致,無聲地笑了。


    計曉接到他的電話時,真的吃驚了,他趕到約定的地點,看見那個男孩,在暮色中坐在一座建築物的台階上,身上穿的是他的一件半舊的白色外套。然後,朝他的方向轉過臉來。旅途奔波,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他純淨如新泉,站起來看著他,有一點羞澀,但是並不拘謹,臉上沒有太大的波動,眼睛裏卻滿滿的全是快樂。


    在那一剎那間,這個清風朗月一般的少年,讓計曉目眩神迷。許多年以後,他都會想起千越那一刻的樣子。他明亮的眼睛和唇邊微薄的笑意。


    隻是,在下一秒,計曉便把他的樣子藏進了小盒子,放進內心深處的一個小小小小的角落,那裏似乎還隱約的躲著一個叫做良知的東西。


    計曉走過去,笑著問,“你怎麽來了?”


    千越說,“就來看看你。”


    計曉把他拉到背人處,點起一支煙,緩緩地吐出一團青煙,低聲說,“傻孩子。我…隻能陪你待一會兒。千越,晚上,我還有個討論會。這次的學習,非比尋常,抓得很緊,周末都安排了學習,怕是不能陪你了。”


    在那團團青煙與越來越重的暮色裏,千越的臉象飄在水麵上一般,他說,“哦。沒關係,我一會就走。其實是我們班上的同學一起約好了去寒山寺去玩兒。他們都在等我呢。”


    其實不是這樣的。


    計曉是明白的。但是他權當這是真的,心安理得地權當它是真的。


    計曉上前摸摸千越的頭髮,頭髮上還有趕路趕出來的微微的濕潤。


    計曉說,“也不是那麽急的,我先帶你去吃飯吧。”


    千越敏感地覺出計曉神情一下子輕快下來。他心裏咯噔一下。微微掙了掙,把被計曉抓住的手縮了回來,低下頭去笑著說,“我吃過了,我走了。”


    計曉的動作在那一瞬間不受自己大腦的控製,他拉住千越的胳膊,這個即將被他丟棄的美好少年。


    他說,“也不用那麽急,來,坐一會兒。”


    他們沉默地坐在路階上,千越很單純,但是他有足夠的敏感與智慧。計曉的單位雖是市級機關,但是這種機關並不涉及國家重大機密,這種形式的學習,不過是變相的一種福利罷了。這個,千越是懂的,隻是,他善良到不會點穿他,他癡心到,不願點醒自己。


    坐了一會兒,千越先站起來,微笑著說,“走了哦。我不能讓同學久等。”


    計曉點點頭,看著他離開,他甚至一點也沒有送他。


    千越到火車站時晚了一步,沒有買到票。下一趟火車在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千越突然覺得自己一刻也不能等。他急於逃離這個城市,逃回到n城,逃回到那個他用思念構築的巢裏去。至少,那裏還有虛幻的幸福。


    他趕到長途車站,買了票,坐上車。這一路,他被巨烈的暈車感折騰了個夠。他沒有吃晚飯,胃裏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胸口悶得喘不上來氣。好在這個時段,搭長途車的人不多,江南的長途車也很幹淨,設備不錯,他增到後排,在兩個連著的空座上躺下來,昏昏沉沉地睡著。可是後座很顛,幾次朦朧要睡的時候,差點兒被顛下去。他又被驚醒,幾番折騰,那路途長得沒有盡頭似的。


    到n城的時候,已是深夜。他打車回到宿舍。周末,同宿舍的人有的回了家,有的外出了,隻剩他一人。他掙紮著爬上自己的床,衣服都沒有力脫下,人累得很,腦子卻異常地清醒,睜大了眼,盯著黑的虛空。


    千越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了。


    第24章 你不要我了,我就走。


    那天夜裏,千越的膽囊炎發作,他嘔吐不止,到最後,他幾乎沒有力氣再爬上上鋪的床。到第二天下午,同學回來才發現幾乎昏迷的他,把他送到醫院去打點滴。直到徹底好清,他才接到計曉的一通電話。計曉淡淡地問他好不好,說己還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千越沒有告訴他自己生病的事兒,他想,他倒底還是打電話來了不是嗎?這個電話,成了他強迫自己忽視潛意識裏隱隱不安的最好藉口。


    千越說到這裏,抬頭看著以誠,說,“以誠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我等電話?”


    以誠摟下他的肩說,“好的。你放心。”


    在以後的日子裏,以誠真的從來沒有叫千越等過他的電話。他又給自己買了一個手機,每部手機都配了兩塊電池。他把家裏的電話存儲了他兩個手機和公司的號碼。他還買了兩張電話卡放在錢包裏,還準備了許多硬幣。他買了個包,每天早上,千越看他把這些東西叮叮咚咚放進包裏,再把包背在身上,就會從心裏笑出來。


    他再也沒叫千越等過電話,除了那一次。


    九月三十號,是計曉的生日,每年生日這一天,他都會做一個有關自己前途的重大決定。比如,四年前,在他師範畢業後做了一年高中政治老師之後,他做出了考公務員的決定,從那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教師,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公務員。再比如去年,他決定一定要坐上那個副處的位子。而今年的生日,他決定要娶到徐秋伊。


    徐秋伊是他這次學習時遇到的一個女孩子,在n城華僑辦工作。她並不美,隻是膚色白皙,略有些豐腴。她也並不十分聰明,言語也不趣致,稍稍有些沉悶。但是她身上有一種穩穩的優越感,那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女孩子身上可以有的氣質。計曉幾乎是在第一麵時便查覺了。但是他沒有想到她居然會是省委書記的小女兒。那是他無意之中得知的。而且,她居然還沒有男朋友。生日那天,計曉對自己說,我要成為徐秋伊的丈夫。


    參加學習的年青人並不多,計曉想要接近她是太容易了。但是計曉不會急於求成,計曉也不會將心思溢於言表,那不是他的風格。徐秋伊比他還大一點,計曉不愛女人,但是他了解女人,他清楚,象徐秋伊這樣的女孩子喜歡的是什麽樣的男人。與她相處中,他若即若離,溫文而雅,體貼得當,恰到好處。


    徐秋伊心裏是清楚的,她的出身是她的優勢,也是她情感路上的障礙。她身邊不是沒有男人,但是她也明白,他們對她熱烈地追求是為了什麽。她知道自己平凡,不美,但她還是希望能找到一個真正愛上她這個人的男子。她骨子裏還是有著年青女子典型的夢幻心理。她與她的哥哥姐姐不太一樣。她沒有他們精明,他們也沒有她的忠厚。她是家裏的一個異類,但是父親卻極喜歡她。


    計曉這個年青英俊的男子,實在是吸引她。他書卷氣,有禮也有情趣,個子高高卻不壯碩,他符合她心中對白馬王子所有的想像。並且最重要的是,計曉不是她周遭的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兩個人慢慢地越走越近,越相處就越多地發現兩人相似相通的地方,一個有心計劃,一個是自然流露。到了兩個月上,周圍的人已經開始當麵開起他們的玩笑來。


    等到了三個月學習期滿,他們已成為一對戀人。


    快回n城的時候,徐秋伊對計曉說了她的家庭。計曉淡淡地說,“我以為你與我一樣是普通知識分子家裏出來的。”


    秋伊有點兒急了,說,“我並不是有意隱瞞。”


    計曉沒有說話,快各自回家的時候,他突然叫她一聲,“秋伊。”


    徐秋伊說,“什麽?”


    計曉眼睛望著別處,笑笑說,“沒什麽。”


    之後,計曉有半個多月沒有聯絡她。


    徐秋伊是在一個下雨的黃昏把計曉約出來的。


    她沒有帶傘,頭髮被細密的雨絲打濕了,一絡一絡地貼在頭上,越發顯出她略微扁圓的臉。她囁嚅地說,“難道我讓你這樣的嫌棄嗎?”


    計曉把她拉到屋簷下,摸摸她溫了的頭髮,慢慢地說,“也不打個車,秋天的雨,淋了要生病的。”


    秋伊突然撲在他肩上哭了起來。


    計曉鬆鬆地摟著她,拍著她的背,他心裏想著,“剩下的,就是千越那頭兒了。”


    他暫時不能再與他有任何牽扯,他必須先在徐家站穩了腳跟。


    千越,啊千越,那個花樣年華,水樣心肝的少年。


    他有著美麗柔韌的身體,很好的教養,吃飯的時候腰背都是挺直的。許多女孩子甚至也沒有他的好修養。可是,即便他是個女孩子,啊,其實,計曉想,自己不能與他在一起,其實是與他的性別沒有關係的。或者說,沒有主要的關係。


    計曉想,該約千越出來一次了。


    計曉是在三天後的一個晚上,把千越帶到了旅館,兩個躺在黑暗裏,在情事過後的餘韻裏,計曉叫他的名字,“千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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