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孩兒不以為然地吹一口氣,掀起額前一縷長長的流海。


    就在他起身要走的當兒,那個坐在角落裏許久的男人終於站了起來,下了好大決心似地走上前來,攔住他問:“請問,你是越越嗎?啊不,請問,你是不是姓沈,叫沈千越?”


    近前看起來,男人高高的個頭,麵容平常,卻很是寬和敦厚的樣子,剪了平頭,穿著也中規中矩的。


    蘇蘇淡淡地掃他一眼,說:“不,我不是。”倒是和聲悅色的。


    jo把雙肘撐在吧檯上,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


    這實在是非常老套的搭訕的方式,可是,由這個麵容憨厚的男人做來,卻生出一份特別的趣味來。


    男人突然紅了整張臉,看著蘇蘇要離去,想上前拉住他又不敢,隻跟在後麵,急急地又道:“那個…那個…”


    蘇蘇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不說話。


    他的目光安靜地落在男人的身上。讓人想起鴿子,安靜地落在黝黑的屋脊上,離得那樣近,卻全不相幹。


    男人接著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可是…我是…我是以誠哥啊,越越,我是是以誠。你…你不記得了嗎?”


    蘇蘇搖搖頭,“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男人的額上冒出一溜兒汗珠,“我們可不可以…我是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聊聊?”


    蘇蘇低下眼睛看著地麵,一線微笑浮上來,說:“對不起,我可從來不免費陪人聊天的。”


    男人呆了一下。


    蘇蘇又微笑一下,向前走去。


    男人一急之下,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請等一下。好,我們,可不可以,出去談一談?”


    蘇蘇看看他攥在自己胳膊上的那隻大手,又抬頭看看男人,“我的價錢可不低。”


    他的神色裏沒有半點波瀾,仿佛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


    是以誠忙忙地點頭道:“好的好的。”


    他說,好的好的。不象是談一場聲色交易,倒象是在撫慰一個任性的孩子。


    蘇蘇繼續不動聲色。


    男人好象不好意思似地,放開了拉著蘇蘇的手。


    蘇蘇說,“好,那麽走吧。”


    jo趕上來,扶住蘇蘇的肩問:“喂,你真的要跟他走?你今天不是…”


    蘇蘇似笑非笑地用腳背踢踢他的腿,“少管點兒閑事,留神長白頭髮。”


    蘇蘇和是以誠一起出了酒巴的門。來到門外,是以誠衝著停了一溜車的街邊走去。蘇蘇一看那車,撲地笑出來。


    是一輛摩托,款式有些舊,笨笨的樣子。倒是很象它的主人,蘇蘇想。


    是以誠的臉又紅了,兩手無措地搓了搓,說:“小的時候,我總是騎著自行車帶著越越到處去,那時候,越越說,要是能騎上摩托就好了。後來,我就買了這個,樣子有點笨,但是騎著很穩妥的。”


    蘇蘇轉過臉來,就著路燈好好地細看了看說話的男人,然後說:“走吧。”


    男人卻不動身,從後座裏拿出一頂頭盔,小心地戴在蘇蘇的頭上,仔細地扣好。


    明明是剛剛見麵的人,他這麽做起來,卻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仿佛這個動作,他已在心裏醞釀了許多次,許多年。


    兩人坐上車以後,是以誠還回過頭來說一聲,“坐穩了嗎?別擔心,我慢著點兒開。”


    第5章 我不是我不是


    是以誠也坐上摩托,剛剛要發動車子,忽然又下了車,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遞給蘇蘇,說:“這個…你穿上吧。”


    蘇蘇搖搖戴了沉重頭盔的腦袋。


    是以誠上前來,輕輕拉起他的胳膊,把衣服給他穿上,“穿上吧。我裏麵還有一件背心呢。你穿得這麽少。”


    那衣服的袖子直拖到蘇蘇的手背上。


    蘇蘇透過頭盔上那一小塊玻璃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睛很幹淨,裏麵映著一個穿著過大的外套,戴著厚重頭盔的,怪模怪樣的自己。


    是以誠重新坐上摩托,蘇蘇忽然發問:“我們去哪兒?”


    是以誠回過頭來,溫和地說:“去我家,好不好?離得不遠。”


    蘇蘇說:“好。”


    以往,也不是沒有男人帶他回家,但更多的人,喜歡去開房間,畢竟要幹脆利落一些,離開賓館,那曾在床上糾糾纏纏的兩個人,好象相愛的兩個人,立刻全不相幹了,隻剩下錢的交易,倒是明明白白的。


    男人把車子開得很穩,也不快,還是有秋夜的涼風撲過來,下車的時候,蘇蘇覺得腦袋變得更重了。


    他們停在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內。


    是以誠小心地替他把頭盔拿下來,有一縷頭髮,絆在頭盔上,蘇蘇不耐地想扯斷,是以誠笑著說,“慢著慢著。”一點一點解開了,道:“這不是好了嗎?扯下來多疼啊。”又指指樓上說,“在五樓。”


    上樓的時候,蘇蘇就看出來,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拆遷安置的小區,樓道長而窄,擺放了一些各家棄置不用卻又捨不得丟掉的雜物,也沒燈。五樓的過道裏倒是有光亮灑下來,是以誠帶著蘇蘇來到一戶門前。那門頭上,亮著一盞燈。


    是以誠說:“這樓道裏沒有那種節能燈,說了要裝,有幾戶不願拿錢,就耽擱下了,這是我自己裝的,晚上就開著,上下的人也方便些。”


    打開門,是以誠說:“來,進來吧。”蘇蘇隨著他走進房間。


    迎門就是狹長的過道,隻看見裏麵客廳的一個角。地板被擦得異常的光潔,蘇蘇看見上麵倒映著自己模糊的一個影子。剛踩上去,便給滑了一下。是以誠扶住他,他的手火熱而有力,隔著薄薄的襯衫,讓蘇蘇覺得被燙了一下似地抽回手臂。


    是以誠笑起來,“地板很滑,小心。穿上拖鞋就好了,就這雙吧,這雙比較軟。”


    他彎下腰去,替蘇蘇把鞋套上,蘇蘇一聲不響站在門邊,由著他搬起自己的腳,穿上鞋,一隻,另一隻。


    是以誠的房子是兩室一廳,是老式的房子,廳很小,蘇蘇一眼就看到迎麵擺著的一架鋼琴,黑色的光潔的,貴族般靜靜地立在客廳的一角。


    蘇蘇說:“哦,原來你還是個音樂家。”


    是以誠憨憨地笑著撓著頭髮說:“我哪裏會,我是一個粗人。越越會彈。我們小的時候,學樂器的孩子還不象現在這麽多。越越的媽媽是個小提琴家。”


    蘇蘇的笑容裏突然染上了點說不清的東西,悠悠地說:“你連琴都給他預備好了啊。”


    是以誠說:“你彈一個吧。”


    蘇蘇淡淡地笑著走過去,輕輕掀開琴蓋,細長的手指從琴鍵上劃過,帶出水流一樣的聲音,“這麽高雅的東西,我哪裏會。再說,就是會,也不能用這個琴啊,回頭給你的越越弄髒了。”


    是以誠想要說什麽,又沒說出來。


    蘇蘇轉移了話題,“你這廳不大,東西不多,倒還顯得寬敞。”


    真的,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收拾得纖塵不染,但是卻又有著活活的生活的氣息,牆上暖色調的畫兒,是大幅的向日葵,沙發上厚厚的墊子,廚房裏光潔得閃亮的器皿,都與身邊這個長相平常,但是十分整潔的男人相當地融和。


    蘇蘇覺得頭暈得越發厲害起來,他問:“浴室在哪兒,我先去洗個澡。”


    是以誠拉開廚房邊上一個小小的拉門,“在這裏。”


    蘇蘇走進去,是以誠也跟了進來。


    蘇蘇看看他,開始解自己襯衣的扣子。“要一起?”他懶懶地問。


    是以誠騰地紅了臉,“不是。這裏的窗子,安得有些問題,不大好關,這個天,到了晚上就有些涼了。”


    他用力地關上那扇小而窄的窗,回身又拿了大大的浴巾,還有一套睡衣,遞給蘇蘇。


    蘇蘇正半解了衣扣,手停在衣襟上,歪了頭看他。臉上是水波一樣流動的淡的笑。是以誠也笑笑,說:“浴衣舊了點兒,但是幹淨的,你將就著穿。”說完出去了,從外麵替他關上了浴室的門。


    蘇蘇聽見那拉門“嗒”地一聲落了鎖,收了臉上的笑容,把那軟軟的浴巾貼在臉上,坐在浴缸的沿上,發了半天的愣。


    出來的時候,頭上的熱度似乎被浴室的溫度蒸騰得又上升了幾度,身上的熱量卻好象被四周冷的空氣一絲一絲地吸走了。


    蘇蘇幾乎是撲跌在臥室的床上的,是以誠也走了進來。


    蘇蘇在床上翻了個身,仰視著是以誠,垂著眼拉起睡衣的領子,對是以誠笑笑,說:“你喜歡維尼熊?”


    是以誠說:“越越喜歡。”


    蘇蘇哦一聲,“你的越越。”


    是以誠答,“我的越越。”


    蘇蘇拍拍床,往裏挪了挪,然後,開始解睡衣。


    是以誠卻拉過被子,替他蓋好。“我們…談談好嗎?”


    蘇蘇嗤地笑一聲,“難道你真的要純聊天?”


    是以誠看著他的笑容,那陌生的笑,綻放在他夢中定格了多年的臉上,“越越,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他的神情裏有著隱隱的卻藏也藏不住的悲傷,蘇蘇握住他的手,“越越當然記你,隻是,我並不是越越。我隻是一個,你看到的那樣的人。”


    是以誠慢慢地伸手撫上了蘇蘇的臉,“越越…為什麽…”下麵的話突然地中斷了。


    “越越,你好象在發燒。”


    蘇蘇歪了下頭,閃開他的手,“一點點。”


    “象是很高的熱度呢。我這裏有藥的,我去給你拿。”


    蘇蘇突然拉住他的手,眼睫倏地掀開,水色迷離地看過來,“喂,發燒時的感覺更好,你真的,不想試試?”


    是以誠拍拍他的手背,“乖,我去拿藥給你,秋天發高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象哄著一個講蠻理的想要玩危險遊戲的孩子。


    蘇蘇呆呆地躺在床上,疼痛,如一絲火線,從腦子深處燒上來,一路漫延下去,整個人慢慢地象是半浮在空中,無著無落地,隻想睡去。


    朦朧中,覺得有人扶自己起來,餵了藥,藥丸,還有苦極了的藥汁,他開始掙紮著躲,卻被一雙溫柔又堅定的手固定了腦袋,半點也動不了。身上的痛,心裏的無可述說的情緒,通通被病裏的那一份昏沉激上來,蘇蘇開始唔唔地發出象是哭泣的聲音,過一會兒,聲音沒了,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下來,急而洶湧。就聽見一個聲音,不斷地在耳邊喊,“越越,越越。越越。不怕,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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