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未一把那些藥放進包裏,“以前怕,現在覺得無所謂了。”


    “哎呀,別說無所謂,我最怕人家說無所謂這三個字,配上合適的語境簡直悶死人。”尼瑪搖了搖頭。


    等進了東郊車站,尼瑪又想起來,“哦對了,我想應該買一盒煙,好像對付螞蝗還是用煙燙比較好。”


    “不用買了,我口袋裏還有一盒煙。”衛未一低聲說,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尼瑪吐了吐舌頭,他可沒見衛未一吸過煙,那一定是季布的煙,恐怕衛未一離家出走的時候,身上剛好替季布揣著,就一直留著了。


    尼瑪跟衛未一剛走進東郊車站,就呼啦一下被許多人給包圍了,七嘴八舌地問他們去不去八一。衛未一有點暈乎,尼瑪隨便挑了個巴士,在車上沖衛未一笑了笑,“走這條線路去墨脫的人都要過八一,現在去墨脫的人很多,這些人一看咱們這身裝備就知道咱們要去哪了。”


    就像是要印證尼瑪的話似的,衛未一看見又有幾個背著大包拎著登山杖的人上了車,聽他們談話的內容,也是要上墨脫的,而且各個神采飛揚,好像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天安門廣場。


    衛未一呆了一會,“這麽多人去墨脫?”


    “等到了八一就會有人不再往前走,到了派鄉又會有人回頭。”尼瑪不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過總還是有人在這條路上前仆後繼的。不管自己到底有沒有那個體力和經驗。我聽說前年春天時候有一夥傻子,在多雄拉山口又拍照又留念,大聲喧譁地像是上了香山,結果——”


    衛未一等著尼瑪往下講,前座一個年輕男子也留心聽著尼瑪說,一看就也是經驗不足的人,臨時抱佛腳,想多聽聽。尼瑪接著說,“在那麽高的地方,積雪那麽深,又是春天,所有的空氣振動都很微妙,結果這夥sb喊下來一場雪崩,真慘。”尼瑪聳聳肩。


    前麵的男生回過頭去,跟同伴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麽。尼瑪接著向衛未一說,“去年有個背夫,就是替人背東西的門巴人,遇到一場山體崩塌,被砸死了,他家還有八個小孩。對了,今年春天的時候,往返在多雄拉山口的背夫在冰雪融化的季節發現一具去年凍死在冰fèng裏的女孩屍體。至於從懸崖峭壁上的路上一頭栽進雅魯藏布江的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而且有些路被瀑布沖得滑得……”


    衛未一被周圍人的視線弄得如坐針氈,“尼瑪,小點聲。”


    尼瑪聲音降了下去,“萬一咱們要是掛了,你就再也看不見季布了。這跟你在別的地方野跑,可不是一回事啊。”


    衛未一低下頭,被尼瑪說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是說,你真不給季布打個電話嗎?”


    “你告訴季布我要去墨脫了?”衛未一說不上心裏到底希望什麽答案。


    “沒有,我尊重你的選擇。”尼瑪說得很痛快,“再說我打了電話,他會更著急,要麽就你去給他打電話,要麽就幹脆別打。”


    尼瑪說得很正確,衛未一的臉色越來越苦,“苦得快要滴出苦水來。”尼瑪笑著說。


    衛未一沒有理睬她,“我還是不給他打電話了,萬一我要是死了,他肯定會難受,他要是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


    尼瑪沒有說話,汽車遲遲不開,司機說要等到人坐滿了才能開車,這裏沒有按時間發車的習慣,尼瑪很憤怒,不過看見衛未一頭靠在車窗上,還真的是態度沉穩。


    “你不著急嗎?”


    “在野外不能慌。”衛未一隨口答了一句,“啊,我是說離家在外的時候不能慌張,尤其不能生氣。”


    尼瑪打量了衛未一半天,“好啊,你這樣回家一定會把季布嚇一跳。”她用細長的手指扯了扯衛未一的臉皮,“這裏麵還是不是衛未一了?”


    衛未一隨便她調戲自己,結果尼瑪變本加厲地用力吻了他一下,他瞪著她,一麵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尼瑪跟季布有一點很像,那就是不順心的時候,都很會折磨人。


    “尼瑪,你畢業的這段時間去哪了?為什麽一點消息都沒有?”衛未一執拗地又一次提起這個問題,“我問季布,他說他不知道。可是我看他根本就是知道。”


    尼瑪笑著裝傻,長長的眼睫毛垂了下去,衛未一扭開一瓶水喝起水來,他覺得尼瑪根本不會說,神神秘秘的,可是尼瑪說了,“我懷孕了,所以就……”


    衛未一一口水噴在自己的褲子上,“啊,你竟然躲出去生孩子了?跟那個男人生的?”


    車上又有幾個人側目,衛未一很尷尬,他們倆剛才表現的像個情侶,現在又像在鬧倫理糾紛。


    “那他呢?他怎麽沒跟你在一起?孩子呢?生了還是流產了?”衛未一瞪著尼瑪,像在看一個怪物,結果挨了尼瑪一巴掌。


    “你最後看我的時候,我已經懷孕快三個月了,正在想要打掉還是要生。”尼瑪嘆了口氣,語速快的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他那時候已經在辦離婚,也準備辭職去私人醫院。所以我想我就是把孩子生下來也可以了。”


    衛未一點了點頭,謹慎地表示贊同,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談論這樣的事情,他震驚地有點想咬手指頭。


    “可是事情後來有點變化,他妻子一直在鬧,還有他的孩子……啊對,還有他的父母,他妻子的父母,他的領導,其實最後讓他回頭的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是他的領導,”尼瑪笑得像是這人與她無關,“他的領導告訴他,他們這次有意提拔他,隻要不搞出亂七八糟的事影響名聲,那麽……總之他就離開我了。我錯了,愛錯了人,就這麽簡單。”尼瑪點點頭,做了個總結。


    “你想把孩子生下來要挾他?”衛未一想起了電視劇。


    “靠,我有那麽無聊嗎?”尼瑪笑了一下,有些疲憊,“等到事情最後定下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六個多月了,他希望我打掉孩子,哭得死去活來的,說對不起我。六個多月可以流產,可是我最後沒有下定決心,六個月的時候孩子已經成形了,流產就跟謀殺嬰兒一樣讓我不舒服。”


    衛未一沒有說話,尼瑪繼續說,“我一直以為我是世上最理解他的人,我理解他不幸福的婚姻,我愛他,同情他。我以為我們是知音,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對。最後發現我錯了,我爸爸才是對的。我太幼稚,以為他最愛我,嗬,我的確是這世上他最愛的女人,可是愛情對他來說沒那麽重要。我太蠢了,如果他不是這種人,他當初又怎麽會為了事業就委屈地娶一個不愛的女人呢?當初他會為了事業娶一個女人的背景,今天也會為了事業捨棄一個女人。像他這種人,自私和野心是刻在骨子裏的。如果我能早點用世俗的眼光看這個世界,我早就該發現了。”


    車還沒有開,看起來一時半會也開不了,衛未一突然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尼瑪愣了一下,跟了下去。


    衛未一走到一個清靜些的地方,停了下來,一雙黑亮的眼睛直看進尼瑪的眼睛,“那孩子呢?我在你奶奶家沒看到啊。”


    尼瑪勉強笑了笑,“我才幾歲啊,單身,帶個孩子,我還怎麽活後半輩子。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我媽媽送走了,送到四川的一個孤兒院裏。她是對的。我決定開始我自己的生活,好好活著,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衛未一咬住了嘴唇,忽然蹦出一句話來,“你跟他一樣自私討人厭。”


    尼瑪愣住了,眼神裏有些慌亂,衛未一冷冰冰地說著厭惡,眼神裏也是毫不遮掩的厭惡。


    “你就像你那個畜生男朋友一樣討厭,你有什麽資格隨隨便便地就生出孩子來,憑什麽隨隨便便就決定一個孩子的一生。”衛未一在生氣,尼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衛未一,她被衛未一那雙眼睛看得無處遁形,幾乎想要逃走,“你的孩子將來會過得很慘,他得罪過你嗎?你為什麽要這麽整他?”


    “我有什麽辦法,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活得無所顧忌,我還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被一個男人毀了一半,我毀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再被孩子毀了後一半。”尼瑪的眼淚流了出來,“你以為誰都有你那樣的幸運,有一個愛人竭盡全力地托著你,扶著你?”


    衛未一怪異地笑了一下,“那你好好看著我,我就沒有親生父母,你的孩子將來可能就會像我一樣。”


    “我不是要說你……像你一樣沒有什麽不好,我本來就覺得你很好。”尼瑪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傷了衛未一的心,隻能咬牙說回來,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孩子能活著不是很好嗎?總比被打掉,變成什麽也不是強些。我有哪裏對不起孩子了,至少比想掐死他們的生物性父親要好很多了。”


    “比畜生好一點就是好了?”也不知道衛未一今天是怎麽了,突然就抓著尼瑪不放,不但口裏尖刻,而且即使尼瑪已經明白地表露了她不想跟衛未一談下去了,他也還是不肯走。“尼瑪,我告訴你那孩子會怎樣長大,他會跟我一樣,小時候經常被人欺負,沒人肯聽他說心裏話,他對不對錯不錯都不會有人管。不會有媽媽看見他不舒服,他哪裏疼都隻能自己忍著,等到忍出病來才會有人看到。他沒被人愛過,等他長大了,可能他愛死了什麽人,可是卻不知道怎麽愛。他這輩子會走很多彎路,做很多糊塗事,害人害己。他一輩子心裏都在憧憬你,可他隻能想像你是什麽樣子的,他會為此偷偷哭很多次,他可能會經常在心裏問你為什麽生下他卻不管他,有多大的苦衷才要對他這麽殘忍。他特別疼的時候還會埋怨你把他生下來,他會說你要是不想要他,幹嘛不早點把他打掉。我真不明白你這麽好的人,為什麽也要幹這樣的事。”


    衛未一說完轉身就走,重新回到車上,尼瑪在下邊站了很久才回到車上來,眼睛已經有些腫。車終於開動了,尼瑪說,“我已經簽了份合同,要參加一個援非項目,這樣回來我既可以保博,又能被那家不錯的醫院錄用,明天春天我就要去非洲了,三年以後我才能回來。我很自私,可我還是要給自己謀個出路,我不能什麽都沒有。”


    “對不起。”衛未一低低地說,“我不該說。我隻是很生氣,卻不知道該跟誰生氣,我本來以為你會過的很好,我真想替你揍那男人一頓。”


    尼瑪忍不住笑了,“你越來越像我弟弟了。”她合上長長的睫毛,“其實我一直都希望有人罵我一頓,我心裏會好受些。嗬嗬,我已經不相信墨脫有天堂了,隻是不去看一眼總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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