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已經結婚了,可惜婚後就移民國外了。聽孫子說今年他們打算要孩子。”老人說到這裏,喜悅之情已經溢於言表,“說不定我年底或者來年就要做太爺爺了。”


    衛未一安靜地笑了,他喜歡聽老人說話。


    “可惜啊,即使有重孫子,卻沒法四世同堂。”老人嘆口氣,臉色有些暗淡,“我兒子兒媳先去了國外,然後是孫子孫子媳婦,他們想讓我過去,可我老了,不會英語,唉,其實就是人老之後故土難捨。剩下我自己了,我就離開城市,搬回老家這裏,買個小房子。我孫子年年回來看我,不像我那個沒長心的兒子,所以我隻給我孫子留個房間就夠了。”老人說完又哈哈大笑,顯見並沒把自己抱怨的事放在心上,衛未一第一次見到這麽豁達的老人,忍不住也跟著他笑了。


    老人看著微笑的衛未一,他也喜歡這個肯安靜聽他講話的孩子,“你離家出走,是為了你的小女朋友吧。”


    衛未一沒吭聲,其實不是為了他的小女朋友,是為了他的一個大男朋友。


    “她跟你分手了?”老人選了個塊風景不錯的地方準備野餐。“她為什麽跟你分手?就因為你的手上有傷?”


    “不為那個。”衛未一忍不住開始說話。季布不會為那個離開他,季布不是那樣的人,哪怕是不認識季布的人,他也不希望那人冤枉季布,不希望有人說他不好。


    “你做錯事了?”


    “我不知道我做對過沒有。”衛未一垮下臉來,“再說我也配不上他。”


    “她移情別戀了?要是那樣的女孩,離開她也沒什麽。”


    衛未一聽了這麽直接的一句話,差點沒哭出來,喪著小臉低下了頭。


    “她不愛你?”老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招呼衛未一也坐下歇著。


    衛未一咬住了嘴唇,臉色漲得緋紅,好一陣子,才用力說出一句話,“他很愛我。”


    老人似乎鬆了口氣,他本來還擔心這孩子把什麽都憋在心裏不肯說。老人也許歷盡滄桑,但是聲音卻很柔和,“你離開她,主要還不是因為她不愛你,而是因為你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對吧?唉,兩個人年輕的時候,總會遇到這類的事。他有錢我沒錢了,這個有高學歷那個沒有了,等等等等,各式各樣的問題,然後有人會勸你有自知之明,有人會勸你別理世俗,可是啊,到底怎麽決定,隻有看你們自己。做了決定,過些年也許你們會後悔,不過也有可能不會,人生可沒個準兒啊。再說,年輕人要麵對的這一類的事還有很多,還不僅僅是愛情問題,一次就餒了,以後怎麽辦?”


    衛未一低下頭,一陣風吹過來,揚起他半長的頭髮,一株黃色的小花在他的腳邊微微顫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隻愛我,而且我也害怕他不會愛我很久。爺爺,你見過那麽多人和事,你見過……”衛未一沒說出口。


    “孩子,你可不要問我愛情的問題,那可是太深刻的哲學問題了,那是聰明人都想不透的東西。理智與情感的選擇本來是人類幾千年都無法解決的難題。”一陣大風吹過來,老人閉了閉眼睛,似乎在躲風沙,又似乎是在思索,“我想最簡單的答案就是——那是因人而異的。一般來說,傻瓜比聰明人更容易得到幸福。我們二十歲的時候,覺得感情要勝過理智,三十歲和四十歲的時候我們瞧不起感情,後悔年少輕狂。可等到了五十歲以後,我們又覺得這一輩子爭來爭去的到底是為什麽呢?名利?什麽意趣呢?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最後就發現啊,這一輩子竟然成了一個圈。到老了,兒孫都大了,自己也老了,寂寞躲都躲不開,這時候你隻有回憶是最珍貴的,你不會記得你賺了多少錢,那些失去的權力回憶起來更是隻能增添失落,所以你願意回憶起來的全是細碎的事,小事。”


    衛未一的鼻子酸了,他抽了抽鼻子。


    “回家去吧,你的小女朋友可能急的在家裏哭鼻子呢。”老人笑嗬嗬地開著這位小友的玩笑。


    衛未一執拗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麽想,從來都不知道。我害怕……失去他。我想……我想去攝影,要是我沒有了他,可能……可能至少我還能繼續拍照片。爺爺,其實我是逃走的,我怕他跟我分手,又覺得為了他好我也應該跟他分手,又不想分手,所以就跑了,我想我們沒有正式分手,就還算愛人吧。我真蠢是不是?”


    “你不回家,你的父母不會擔心你嗎?”


    “我的父母都死了。把我養大的父親一向都不怎麽管我。”


    “好吧,”老人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人不能隻有愛情,你的選擇也是對的,你有攝影天賦,應該好好利用。隻不過,孩子,不管是什麽情況,留下的那個人總比走的人承受得更多,也許,還要更痛苦一些。”


    衛未一因為這句話開始心神不定起來,在這之前他還沒有想到季布發現他不在了會怎麽樣。在他眼裏,季布比他成熟的多,沉穩的多,也理智的多,他很少想到季布承受的多少。他也從沒想過,他要跟季布分手,季布會不會痛苦,他不辭而別季布會不會痛苦,在他眼裏,季布足夠理智,很容易就能調整好生活。這到底是小孩子的軟弱還是小孩子的不負責任,衛未一還意識不到,想不清楚。


    第77章


    衛未一離開老人家之前,終於忍不住給季布撥了個電話,老人的話讓他開始放心不下,至少他想要聽聽季布的聲音。他已經很多年沒怎麽用過固定電話,等待接通時聽筒裏的“嘟嘟”聲大得有些震盪他的心髒。他緊張地抓著電話線,焦慮地幾乎要不由自主地掛掉電話。


    等待的時間慢地像是過了一輩子,他一動不動地等著,直到季布那熟悉的聲音被聽筒送進了他的耳朵——“您好”。衛未一張開了嘴,呆呆地聽著季布的聲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季布的聲音清晰而柔和——“餵?請問您是哪位?”衛未一不想說話,可喘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他捂住了嘴,忽然聽見季布輕嘆了口氣,像是一聲疲憊的嘆息,衛未一的心揪了起來,季布又問了最後一聲,“餵?”隨即認定了這隻是個騷擾電話,隨手掛斷。


    衛未一皺著眉頭聽了半日話筒裏的忙音,直到聽筒裏一個機械的女聲提醒他應該掛斷電話。


    他失魂落魄地站了起來,走到老人的房間,老人正在讀書,他在老人身邊坐下,“爺爺,我要走了。”


    老人點點頭,“你打算去哪?”


    衛未一搖搖頭,“我還沒想好呢,我買了一本旅遊手冊,隨便走到哪都好。我想過幾天再回家。”


    老人沉思了一會,想勸眼前的孩子回家,可想想也就罷了,這麽大的孩子有的是勇氣和熱情,缺的是人生的經驗,可那些經驗也不是哪個人能夠告訴給他們的,每個人都隻有自己去經歷,然後得到,除此以為,別無捷徑。“好吧,記住我的電話號碼。你在外邊遇到難處的時候,不想跟家裏人說,就打電話給我。咱們爺倆兒算是投緣,不論你有什麽事,我都願意幫忙,你可不要瞧不起老頭子。”


    衛未一心裏很感激,卻說不出話來,就像他不知道季布為什麽看起來是那麽愛他一樣,他也不明白老人為什麽要對一個連名字都不願意說的陌生人那麽好。他想說謝謝你,可是嘴唇有些哆嗦,他咬住嘴唇,“爺爺,我叫衛未一。”


    老人溫和地點點頭,“我記住你了,不會忘記你這個小友的。”


    衛未一為了這句話,心裏暖了起來,一句話衝口而出,“爺爺,你為什麽對陌生人這麽好?”說完他又有點後悔,這句話好像有些冒犯人。


    老人寬厚地笑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帶了點頑童般的狡猾笑意,“我為什麽要對你不好?”衛未一愕然了,無話可說,腦子也有點跟不上。“你是一個走到我家門口的迷路孩子,我是一個老人,對孩子本來就負有責任。”


    衛未一的小心髒有點受衝擊,老人慈愛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這個孩子看起來應該吃過不少的苦,所以才有這麽清冷的眼神,在山頂才露出了那麽古怪的性格。可這孩子並不怯於跟人直視,分明就是個好孩子。


    衛未一有些慚愧,認真想想,他雖然已經成年卻從沒真把自己當做成年人過,他總是委屈,跟生活委屈,有意無意地覺得生活對不起他,這個世界對不起他。他裹在自己的小空間裏委屈,根本沒有心思看別人一眼對別人好一點。以前他的世界裏隻有自己,現在他的世界裏隻季布。


    季布接到無聲電話的時候剛剛睡著,他的失眠越來越嚴重,可是每天要做的事很多,他沒有拖拉的習慣,所有該做的事仍舊自虐似地按部就班地做著。所以他隻有去醫院開回來安眠藥,即使這樣睡著,他也常會做到噩夢,他曾經被警察叫到公安局冰冷的太平間裏辨認屍體,那個死去的孩子不是他的未一,不過夢中一切都會混亂重疊。


    醒來後,他要走到盥洗間去將冷水拍在臉上,才能徹底清醒,擺脫掉夢魘的困擾。


    這天手機響的時候,季布剛睡著,他躺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祈禱著是有好消息傳來,結果卻看見一個陌生地區的號碼。他有些失望,接起電話來,果然隻是個無聲的騷擾電話。


    季布關掉手機,重新躺回床上,習慣性地躺在床的一側。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他很快睡了過去,睡夢中模模糊糊地覺得不安,他又夢到衛未一,卻醒不過來。三個小時以後他從夢裏驚醒,有個念頭飛進他的腦子裏,他猛然坐起來,抓過手機來查找來電記錄,他的手指有些發抖。


    電話接通了,季布聲音不穩,“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您好。”


    季布的心向下墜落到無底的深潭,他本以為是衛未一打回來的,可現在想想又覺得有些荒唐,他強打起精神來,“您好,我是想問幾個小時以前你這裏有人給我的號碼打過電話嗎?”


    對方停頓了一會,似乎那個老人在思索,季布低下了頭,習慣性地嘆了口氣,耳朵裏卻陡然聽見了他朝思暮想的名字,“哦,你是衛未一的家人嗎?”


    季布的胸口好像猛地被捶了一下,他抬起頭,緊緊抓著手機,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糙,“是,是,我是衛未一的……哥哥,你您能讓他聽電話嗎?”


    老人的聲音很和緩,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對方的急迫,他說得更加沉穩平和,“你先不要著急,衛未一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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