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浸病竹,蛛網上衰花。斷無富貴能安素,莫笑花枝愛著緋。”被尊稱一聲三公子,言耀輝心底裏有些警惕,道:“人仗氣運,遠去則人鬼皆欺,花糙自然也莫不如此,衰敗之後,逃不過蟲糙戲謔。”


    山長捋須頷首,讚許道:“三公子為真學問也。”


    真學問?對山長莫名的讚譽,平白得了才子之名,言耀輝隻能再次作揖。細細咀嚼言三少應答話中的意有所指,一旁心生焦慮的書生們皆默然思索。


    順借回答山長之問,言耀輝也藉此暗訴了自家處境。言耀輝側首再看向蕭泓,蕭泓當真想賴著麽。


    言耀輝轉向靜靜看著的山長,道:“恩師,今日耀輝前來,一來拜會恩師、同好,二來也是聽說了前些日子,在風華樓上,若許京中才子聚集一堂,辯經綸,論社稷,錯失了這等讀書人的盛事,耀輝懊惱之極。


    天下飽學之士,莫不以在文華殿上參與春秋經筵為尊榮,雖我等還尚未列金榜,卻也是胸懷天下的兢兢學子,忠君愛民,是我等的本分。可惜,如此盛事,卻為了一點點雜音未能圓滿,深感遺憾。


    此次耀輝前來,自知極自不量力,言三還是想盡力與眾位同好一起,重啟‘辯學’盛會如何?”


    ……


    山長頓住捋須的手指,看著言三少的眼中滿是愕然。


    看著清清淡淡說出本意的言耀輝,得了答案的蕭泓欲笑不能。明明是件前程盡毀的禍端,每次到了言氏一家口中,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之前的顧慮是過於謹慎了。


    連山長都愕然了,何況其他人。久久靜默的小院內,沉悶的氣息,卻豁然而開。


    第九十五章


    可行……


    不可行……


    久久靜默的小院內,沉悶的氣息,卻豁然而開。


    言耀輝的提議甚是簡單,那就是:在何處跌倒,就在何處爬起。


    這對策,算不得多絕妙,在場的任誰都能想到,但,就算去想了,又有誰,敢做得?能做得?


    京城是權勢的地界,沒個體麵,想要在京城中有所聲音,那是癡人說夢。


    被掌控生死的卑微,這幾天一直在經歷,切身在王家威勢之下,才能真正體會到言三在京城中翻雲覆雨的行徑是何等的驚心動魄,陡然,他們看向言耀輝的眼神中多了若許敬畏。


    階高一頭的各色衙門關關節節,莫說說話,單單是靠近,就已然艱難。平日裏也就罷了,當真得遇到難處,和衙門打交道,才知道前朝周勃驚嘆“獄吏之貴”典故的可怖。


    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書生們看向言三少的目光,由期盼悄悄轉作了敬畏,恍惚間,一種“有如此膽識,得虧要‘嫁人’了”的念頭油然而生。


    陡然,山長盯著言耀輝,陡然道:“三公子,我家族內有位侄女,雖不敢說有些學識,倒也知書達理,若是不嫌棄,我想保個媒,不知三公子可有求媛之意?”


    做媒……?


    看山長精神矍鑠,雙目清亮,怎的說出如此不經思慮的話來?


    猜不透山長話外之意,但由此為議,身在院中的無不將一直暗暗縈繞心底的想法浮出心頭,說道起,依照旁人看來,言三少想要脫離這場因相思惹出來的風流閑事雖然很難,但也甚好解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言三少娶親成婚就是了。依照言三少的體麵,就算身纏流言,想尋著位淑女救急,絕非難事,一旦成了婚,若是蕭泓再從中作難,言三少也能以誹謗之名,告了官去,保得自身清明,哪裏用得著費這般氣力折騰來去?讓人大不理解,言三少絲毫沒有動了娶親的念頭,也沒有離開京城的念頭,總不至於,言三少心底裏是想嫁的吧。想到這些,無不細細聆聽。


    以媒為名,山長隻是為緩和氣氛?還是其他的意思?言耀輝心思再百巧,也拿捏不出山長的本意。


    蕭泓沉靜的看著,聽著。適才冷凝氣息,反倒消隱了去。


    “謝恩師抬愛,隻是,言耀輝有個小小的要求。”言耀輝微微欠身,回道:“依照耀輝的處境,俗話說,‘難得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如何欺天?早晚是要還的。’在此一生,耀輝相信,隻怕將永伴流言蜚語,隻求可共百年的淑女能有笑看人間百態,戲聽風言風語的胸襟,還得需此位淑女有共度患難之德行,若有此等女子,耀輝當祈求作百年好合。”


    ……,山長看著言三少,良久道:“世上哪有如此胸襟,賢德的奇女子?”


    “自然是有的,隻是耀輝緣薄,求之不得。”言耀輝淡淡道:“而,若非這般的奇女子,耀輝又於何心忍,白白斷送了佳人如花般前程。”


    言耀輝轉目再觀山長適才關注的角落那殘花上的蛛網,道:“恩師,您可還記得耀輝離開書院之日,您再三挽留,耀輝言道不得不離去的理由是什麽嗎?”


    山長捋須點頭,“記得,當時你說‘人事即天命’。”


    “是,人事即天命,而,天命不可違。”回視山長,話到為止的言耀輝麵色凜然。


    答山長問話之時,言耀輝相信,若是他回應得稍不圓滿,留下漏洞,都是將來被戲謔的話柄。“塵世間,人言之不實者十九,聽言而易信者十九,聽言而易傳者十九。要想將喧囂得無不當真的謠言徹底消除,身處謠言中的兩個,該有一個消失了去,方才能減損些,您說,耀輝是該為求清明,沾染血腥?還是耀輝該遵從天命,顧惜大體?”


    在場的少有愚昧之人,細細斟酌“天命”兩字,書生們凜凜垂首。


    回視言三少,山長笑了,不答不辨,也不避諱在側的蕭將軍,伸手挽起言三,道了一聲“請”字,示意同往堂舍細細商議。


    蕭泓站在堂前看著,淺淺微笑,再無阻攔。耀輝剛柔並濟的應答,恭順而嚴謹的神情,無不在他的眼目中,如此清標傲骨的好男兒,他求之為榮。


    耀輝所言之計,雖不易,卻也可行,若能做成,未嚐不是名動上京的盛事,真不知耀輝是如何想出這麽個簡單又實際的法子的。


    這下子真安心了的蕭泓忍著笑,再不拂逆耀輝,正待離開之際,圍牆外,傳來熙攘的聲音,一直候在院外的家將靠著門外稟告道:“將軍兵部遣了書吏尋找了過來,請您速速前往禁衛營。”


    時間還早,這麽快就出事了?蕭泓暗下搖頭,那些憑著自負去挑釁的,決計沒想到塞北來的區區鄉巴佬敢真讓他們濺血在校場吧,如此一來,對結垢多年的禁衛營,進行一番大動作,可有了由頭了。


    等不到自家將軍的回應,門外傳來的聲調有些顫音,“聽說,禁衛營鬧出人命了。來尋您的大人們將巷道口堵得好生嚴實,您看……”蕭泓隨侍家將很緊張,此事是迴避,還是前去,大公子快快拿主意才好。


    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是反常。心中早有準備的蕭泓撇嘴,濺血沙場和成天耍著花槍的放在一起以生死為搏,若是耍花腔能贏得,那是作偽到了家了。再矯健的鷹,要是豢養在籠中,也不如樹頭的燕雀。


    “禁衛營隸屬京衛戍,不得皇令,登冊在兵部武官名冊中的我如何違逆去得。”蕭泓沉聲回道:“把這話大聲傳於來人聽了。”


    “是。”外頭的家將應聲,趕緊去巷道外傳達去了。


    “你自己去說!”被山長攜著一手的言耀輝腳步一頓,側過身,握緊手中的扇子,就算脾性再和順,也被再三在原地踏步不去的撩撥得再無可忍了。眾多繁雜,亟需在今日內予以整肅,蕭泓居然如此倍懶,還想坐享其成麽!


    第一次見得耀輝發起脾氣來,錯愕後,蕭泓反倒沒心沒肺得歡喜得笑了。


    讓素來波瀾不動,逸態閑情的言耀輝急了,且不論是不是得了反效果,在蕭泓來說,耀輝的心境可算被他撥了動了一下,實在是樁大大的進步。見好就收,蕭泓含笑告辭,轉身即離開了。


    第九十六章


    陡然剎不住脾氣,嗬斥了蕭泓離去,千百功夫,失在一瞬,嚴耀輝也自覺得好生沒趣。隻得將臉色更加端肅起來,欲蓋彌彰。


    好在,細細領悟適才言三少的話意,斟酌之後,亦能領悟言氏經歷重重,實在艱難,眾書生們心底裏那點點戲謔均湮滅了去,再看斂容謹節的言三少時,反到益發恭謹了。


    蕭泓一走,簇擁著山長,言三少等,書生們按序隨著進了堂舍,由言三少之言領悟了看似風光無限的揚州言氏處境何其艱難,一眾再看向溫雅和熙的言三少時,無不在神色間多了些恭順。至於,那適才出言唐突的書生滿麵羞愧,縮身據末,黯淡自怨。


    讀書之人無不在禮數上有吊書袋的癖好,風華樓一事也讓眾位“同窗”積滿一腹痛憤之氣,剛剛也見識了一位無端發難,言耀輝可不想留下任何驕狂的印象,謝絕同好們拱他往上首的美意,謙謹的在側而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而復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而復始並收藏白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