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翎的好人緣,並非像陳卓那樣與生俱來,因為他本身值得人信任依賴,才選擇靠近的吧?


    至少她自己,漸漸對他改觀,是因為這些微小卻足見其人的細節。


    或許是提起江翎的這些,讓徐雯進而想到什麽,不過駛過兩個路燈的距離,臉上的笑容已經被歉意愧疚取而代之。


    女人微蹙起眉,聲音很輕:“其實挺對不起他的,打小就給了很大的壓力,本來也該是無憂無慮的孩子,小二那時候小,身子骨又弱,隔三差五就進醫院,我和你叔本來工作也忙,家裏又病著個心頭肉,注意力肯定都投在那個身上,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就是把他帶到小二的病床前,和他說——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小二,因為他是哥哥,該有個哥哥的樣子……”


    舒昀有點意外,沒料到話題會繞到這上頭。不久前江翎才同她說了“不喜歡做哥哥”這樣的話,莫不是和這事兒有關?想到這種可能性,她豎起耳朵。


    徐雯是真的後悔,說話間聲音都抖了,吸吸鼻子:“那麽點的孩子哪知道什麽哥哥不哥哥,責任不責任的,他就大了小二十七個月而已,到底也是個需要人疼愛的孩子,沒有因為我和他爸偏心哭天搶地不知道多懂事。可能也是太懂事了,也可能隻是單純想從父母這裏得到點認可,打那以後,都是我們說什麽他做什麽,聽話得不得了。”


    “外人都說我有個聽話聰明的大兒子,羨慕得緊,早幾年我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會沾沾自喜,等他再大點,對什麽程序代碼、智慧機器人這些感興趣,也有自己的想法了,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琢磨自己的,也不搭理人,我才覺著不對。和他爸商量了,死男人不會辦事,上去就說我兒子的不是,那孩子本來不喜哭鬧的,冷靜得出奇,那回也是委屈狠了,眼睛紅通通的就開始趕人,摔了門把自己鎖屋裏不吃不喝,我好說歹說求了兩天,他隻說想去美國看外公外婆,那種當口上,我自然是什麽都答應的,正好是假期,就送他去了,本來想讓小二一起跟去,他說不準,想有幾天自己的假期……”


    舒昀自小是泡在蜜罐裏的小姑娘,父母親頂寵溺她,走哪兒都像寵壞了的小公主,後來父親再婚,已經是初中的事了,加之母親走得早,親情上早出了缺口,後麵的發展雖然未在預料之中,但也過了極度需要關注的年紀,多少能承受,睜一眼閉一眼也過來了。


    像江翎這種幼時留下的陰影,除了唏噓和同情,是沒法真正體會的,看徐雯情緒幾度起伏,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看她還有話要說,幹脆悶聲聽著。


    “江翎小時候是極討厭讀書的,就是給他念睡前故事也厭煩得不行,後來也咬牙忍下了,上學之後拿回的單子一張比一張漂亮,什麽競賽都會參加,凡參加就能拿獎。任何事情多了,都會倦怠,漸漸的,再怎麽誇讚他也無動於衷了,隻是那些習慣已經融進骨子裏,在最躁動的年紀,他也能沉澱下來在書桌前一坐就是數個小時。維護小二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初中那會兒下晚自習回來,背上劃了兩個口子,羊毛衫都滲了血,我嚇得連滾帶爬,又氣又急,以為他不學好和人打架鬥毆,指著他罵了半個多鍾頭,細問才知道是小二在學校受欺負了,他替他弟出頭的……我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後來終於意識到,已經為時過晚,他變得愈發安靜,很多事情寧願和朋友說,也不會在我們跟前吐露半個字。”


    拐出小道,就是別墅區後門,徐雯手指顫著,費勁壓下才勉強穩住方向盤,深呼吸著平復情緒,到家門口,也不急著進去,把車倒進車庫,開了頂部的小燈,到了沒忍住掉了眼淚,慌張從收納盒裏抽了張麵紙出來蓋在臉上。


    “錯得太離譜了,以至於不知道該怎麽彌補才好,有時候他熬夜打遊戲,我一麵擔心他的身體健康,一麵又覺得挺開心的,我們毀了他的童年,甚至可能影響了他整個人生,我但願他什麽時候發泄出來,打也好罵也好,我都能承受,隻怕他一輩子就這樣了,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委委屈屈地走完這一生。人來世上走一趟都不容易,我隻希望你們這些孩子都好好的,無論是身,還是心。”


    “……嗯。”


    徐雯方覺失態,眼淚暈花了妝容,眼周染上一圈深色,看上去狼狽又悽然,她擦幹淚漬,勉強笑笑,解了安全帶:“上去吧,我看家長群裏發了作業,挺多的,你上去盡早做完休息。”


    “好。”舒昀心裏不是滋味,不知為何,生出些憤憤不平。


    為江翎?她不清楚。


    徐雯讓她先上樓,自己在樓下花壇邊坐下,怔怔地望著二樓靠邊的那間房,窗簾半開,透著亮光。她眼周一酸,驀地單手捂住臉,沖擔憂看過來的小姑娘擺擺手:“快進去。”


    舒昀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百感交集,心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搖著頭推門進去了。徑直上樓,看江翎房門下透出一線亮白,握在門把上的手,遲遲使不了力,緊咬下唇,若有所想。


    半響,她鬆開五指,往後退了兩步,腳步沉重,緩緩轉身,朝那扇緊閉的門扉靠近。虛握起的半拳又久久落不下去,她為難地想搔首踟躕。


    正天人交戰,門被人自裏拉開。身形挺拔的少年,右手握著馬克杯杯柄,左手還抬著幾頁a4紙,上麵是看得人頭疼的字母排列。舒昀被嚇了一跳的同時,竟也將滿麵無法理解的代碼收入眼底,臉皺得更緊,活像一顆放了十天半個月的皺皮橘子。


    江翎看到她,倒沒多大反應,他鮮少被突兀出現的人或事嚇到,走廊黑魆魆的,門前立著個麵色愁苦的白麵少女,也照常雲淡風輕,閑閑地一抬眼,淡然開口:“回來了?”


    “嗯,回來了。”舒昀把眉心又擰緊了。


    江翎不由又看她一眼,不善管理表情的女生,今天依舊將缺點暴露無遺。他不明白幾天前還總是厭棄看他的人,轉瞬間就換上護崽的老母親眼神,究竟是幾個意思。


    他一瞬怔忪,猜測:“一個小測打擊成這樣?”


    “當然不是!”


    好吧,他也覺得不可能。手頭還有要緊事,無暇應付小女生堪比翻書的小情緒,揚揚手裏的資料:“沒什麽事的話,我就……”


    “江翎。”她打斷他。


    江翎更看不明白了,索性默不作聲,靜待下文。


    女生眼巴巴瞅著他,還是那種關切同情的眼神,像是下了重大決心,攥著書包帶的雙手緊了緊:“等試卷下來,你教我做題吧?”


    “就為這事兒?”


    當然還有別的,諸如迫切想要和他改善關係,成為名正言順的朋友,期許能給他帶去一星半點的安慰和喜悅。她把這種心情歸結為女生天生的母性。


    嘴上卻沒說,隻是篤定地點頭。


    江翎掀了掀嘴皮,低低笑著,也點了頭:“不過我這個人沒什麽耐心。”


    “沒關係,我沒什麽優點,就是皮厚,怎麽糟蹋都行!”她語速很快,急於證明什麽似的,或許自己也沒注意到這話說出來有多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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