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日之後,盛煙生了一場大病。


    原本隻是風邪入體,如果及時有一晚薑湯入肚,是能夠壓下去的。但適逢大悲,又備受驚嚇,平日夯實的骨骼也抵不住一時的悲愴與心灰。盛煙這一哭睡在床上,便過了三日才醒。


    朦朦朧朧地睜開眼,就看到小夕坐在他床邊,拾掇著他桌上散亂的書本和宣紙,盛煙心裏一驚,直挺挺坐了起來。


    “唷,十少爺可算是醒了?”小夕放下手中的東西,轉身去桌邊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裏,語帶怒意道:“主子沒了,也還有小主子不是?那些不長眼的丫頭,回頭我就訓了她們!”


    盛煙詫異地靠坐著,不解地眨眼,偷偷看小夕的臉色,發現她對他的神色不似以往輕蔑,才試探地問:“小夕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唉,十少爺,您可別這麽說……不過是順便,照顧了您一宿。”小夕笑著遞過帕子。


    換句話說,她本是二房的人,若非發了善心,是沒道理還伺候他這個徒有虛名的十少爺的。


    神情澀然地接過帕子,盛煙很快擦了嘴,把帕子還給她,臉色浮現出一抹羞赧,“勞煩小夕姐了,我……”照例,小夕不是他這房的侍應丫頭,幫忙照看、辦事,那都是該給賞錢的。


    但是他親娘死去,奶娘貧窮,他摸出枕邊的琉璃盒子,看到裏頭隻有一星點的碎銀。咬了咬牙,還是全拿出來,塞進了她手裏。


    小夕臉上添上一層潤色,笑著掖了掖他的被褥,說:“二姨娘吩咐過,您要是醒了能下床了,讓您過去見一見。”


    二姨娘怎麽會想見我?盛煙還記得她那日哭暈過去的樣子,在心底搖搖頭,難道奶娘死了,這帳還得算再自己頭上嗎?可是,看小夕的態度,又不像是要興師問罪的。那麽,又是為了什麽事?還有,奶娘的喪事辦了嗎?


    忍下好奇不敢問,盛煙愣愣地應了,隻輕聲問自己這病還需服幾日的湯藥。


    小夕說吃完這一副也就差不多了。盛煙諾諾地點頭,其實這點常識他還是懂得,哪裏有吃一副藥就完事的,恐怕……四房沒錢了倒是真的。


    盛煙被小夕扶著,下地走了走,覺得沒什麽大礙了。


    小夕看了幾眼他係在腰間的雙魚玉佩,麵上露出一絲詫異,不過隻一閃即過,笑了笑對他道:“這樣,等侍候您用過午膳,就過朱欒院一趟吧。”


    盛煙點頭說是,規規矩矩用了午膳。雖然是簡單的青菜豆腐,一碗魚皮湯,盛煙也還吃了兩碗米飯,舉手投足,也顯露出了一點點世家弟子的儀態。


    奶娘是教導過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有禮數的,不可以罔顧。即使做不到最好,也要盡量做好,那樣,就不會讓大夫人和姨娘們挑出毛病來。至少,也不能叫丫鬟婆子給看低了去吧。


    小夕看著看著,心裏也多了幾分計較。


    用完午膳,盛煙準備更衣。


    小夕在一邊說是伺候,但一直不伸手,她就見盛煙動作嫻熟,要緊不慢地穿好長長的長衫,這才想起,這件天蠶絲的浮萍青色外褂,是四姨娘曾經私下兌了陪嫁的首飾,給十公子訂做的七歲生辰禮。


    一轉眼,十公子也八歲了。還穿著這件衣衫,料子是好料子,可也掩飾不了骨子裏的寒酸勁。想必,四姨娘當年是估摸著這樣的褂子不可能再做一件,就特意做大了幾號,如今穿來,才大小正好。一個沒了母親的庶子,落魄地連件新衣服也穿不上。


    作為一個有頭臉的大丫鬟,這種事小夕也看得多了,她隻在心裏稍微喟嘆了一下,就牽起盛煙的手,往朱欒院走去。繞過銀絲煙山疊嶂屏,盛煙稍稍低頭,跟著小夕進了二姨娘現今居住的屋子。


    自從六公子過世後,朱欒院裏這套獨立的廂房院落就給了二姨娘。其餘的庶子都迴避了出去,住進東廂偏院。大老爺的意思,是要等二姨娘何時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再重做安排。


    大夫說了,二姨娘哀傷入骨是不適宜移動的,哪怕不合禮數,也就這樣住著罷。死者為大,大夫人和其他姨娘們,也不好再多嘴什麽。


    一進屋,盛煙就看見二姨娘背著身,躺在三哥哥經常與自己對弈所在的臥榻上。不消片刻,眼眸裏就起了霧,絲絲涼涼,全是三哥出塵脫俗的容笑貌,一幕一幕從眼前漫浮。


    還沒等小夕稟告,盛煙一彎腰就跪了下去,止不住地落下兩滴淚來,“二姨娘,小十來看您來了……小十不會說話……不知道怎麽安慰二姨娘,可我知道,三哥哥如果轉世投胎,來世一定還是您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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