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釵分明聽到林黛玉刻薄她,因惦記著母親哥哥,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邊林黛玉還站在花陰下,遠遠望著怡紅院。


    隻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去了怡紅院後,陸續散了,唯獨不見鳳姐兒來。


    林黛玉心裏琢磨著:“咋她不來瞧寶玉呢?就算有事纏著,她也肯定會來晃悠一下,討老太太和太太歡心呀。今兒這麽晚還不來,肯定有原因。”


    正猜疑著,一抬頭,又看見一群人往怡紅院去了。


    定睛一看,原來是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麵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和丫鬟媳婦等人都進了院。


    黛玉看了點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眼淚又流了滿臉。


    不一會兒,寶釵和薛姨媽也進去了。


    忽然紫鵑從背後走來,說:“姑娘,吃藥去吧,開水又涼了。”


    黛玉說:“你到底想幹啥?就知道催,我吃不吃藥關你啥事!”


    紫鵑笑著說:“咳嗽才好點,又不吃藥了。現在雖然是五月,天熱,但也得小心點呀。大清早就站在這潮濕的地方半天了,該回去歇歇了。”


    這話提醒了黛玉,她才覺得腿酸,站了半天,慢慢扶著紫鵑回瀟湘館去了。


    一進院門,看到滿地竹影錯落,苔痕有濃有淡,不由得想起《西廂記》裏“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兩句,暗暗歎道:“雙文啊雙文,真是命薄之人。但你雖命薄,還有孀母弱弟,如今林黛玉命薄,連孀母弱弟都沒有。古人說‘佳人命薄’,可我又不是佳人,為啥命比雙文還薄呢!”


    一邊想一邊走,沒留神廊上的鸚哥看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下來,嚇了她一跳,說:“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


    那鸚哥飛回架子上,叫著:“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黛玉停下腳步,用手敲著架子問:“添食水了沒?”


    那鸚哥長歎一聲,聲音竟和林黛玉平時歎氣一個樣,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和紫鵑聽了都笑起來。


    紫鵑說:“這都是姑娘平時念的,難為它咋記住了。”


    黛玉把架子摘下來,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然後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下。


    吃完藥,窗外竹影映在紗上,屋裏陰陰翠潤,竹席生涼。


    黛玉無聊,隔著紗窗逗鸚哥玩,還把平時喜歡的詩詞教給它念。這先不說了。


    再說寶釵回到家,看見母親正在梳頭呢。


    母親一見她就說:“你大清早起跑回來幹啥?”


    寶釵說:“我看看媽身體好不好。昨天我走了,不知道那家夥又來鬧沒?”


    說著在母親身旁坐下,忍不住哭起來。


    薛姨媽見她哭,自己也撐不住,哭了一場,一邊勸她:“我的兒,別委屈了,等我收拾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誰去!”


    薛蟠在外麵聽見,趕緊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說:“好妹妹,饒了我這一次吧!昨天我喝了酒,回來晚了,路上撞著啥了,回家還沒醒,不知道胡說了啥,自己都不記得了,怪不得你生氣。”


    寶釵本來掩麵哭著,聽他這麽說,又好笑了,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你別裝模作樣。我知道你心裏嫌我們娘兒倆,想變著法兒讓我們離開你,你就清淨了。”


    薛蟠忙說:“妹妹這話從哪說起呀,這樣我連站的地方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多心說歪話的人。”


    薛姨媽接著說:“你就光聽你妹妹的歪話,昨天晚上你說的話能對嗎?你真是昏頭了!”


    薛蟠說:“媽也別生氣,妹妹也別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起喝酒閑逛了行不?”


    寶釵說:“這不明白過來了嘛!”


    薛姨媽說:“你要有這決心,那龍都能下蛋了。”


    薛蟠說:“我要是再和他們一起逛,妹妹聽見了盡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咋樣?何苦呢,為我一個人,讓娘兒倆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情有可原,要是讓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現在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還讓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畜生都不如。”


    說著,眼睛裏也滾下淚來。


    薛姨媽本來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心起來。


    寶釵勉強笑著說:“你鬧夠了,這會又把媽惹哭了。”


    薛蟠趕緊收了淚,笑著說:“我哪惹媽哭了!算了算了,不提這個了。叫香菱來倒茶給妹妹喝。”


    寶釵說:“我也不喝茶,等媽洗完手,我們就過去。”


    薛蟠說:“妹妹的項圈我瞧瞧,隻怕該清洗一下了。”


    寶釵說:“黃澄澄的洗它幹啥?”


    薛蟠又說:“妹妹現在也該添點衣裳了。要啥顏色花樣,告訴我。”


    寶釵說:“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呢,又做啥新的?”


    一會兒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園去瞧寶玉。


    到了怡紅院,看見抱廈裏外回廊上站著很多丫鬟老婆,就知道賈母等人都在這兒。


    母女倆進來,大家見過後,隻見寶玉躺在榻上。


    薛姨媽問他好點沒。


    寶玉忙要起身,嘴裏說著“好些”,又說:“別驚動姨娘和姐姐,我受不了。”


    薛姨媽忙扶他躺下,又問他:“想啥呢,隻管告訴我。”


    寶玉笑著說:“我想起來,自然會跟姨娘說。”


    王夫人又問:“你想吃啥?回來給你送來。”


    寶玉笑著說:“也不想吃啥,就是上次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


    鳳姐在一旁笑著說:“聽聽,口味不咋高貴,就是太費勁了。眼巴巴地想著吃這個。”


    賈母立刻叫人去做。


    鳳姐笑著說:“老祖宗別急,等我想想這模子誰收著呢。”


    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


    那婆子去了半天,回來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


    鳳姐想了想,說:“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


    又派人去問管茶房的,也沒收到。


    最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麵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麵鑿著豆子大小的圖案,有菊花的,有梅花的,有蓮蓬的,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做得十分精巧。


    薛姨媽笑著對賈母和王夫人說:“你們府上真是想得絕了,喝碗湯還有這麽多花樣。要不說出來,我見這個都不知道幹啥用的。”


    鳳姐也不等別人說話,就笑著說:“姑媽哪知道呀,這是去年備膳的時候他們想的法兒。不知道用啥麵印出來,借著新荷葉的清香,全靠好湯,其實也沒啥意思,誰家常吃這個呀。那一回做樣子做了一回,他今天咋想起來了。”


    說著接過來,遞給個婦人,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再添點東西,做十來碗。


    王夫人說:“做這麽多幹啥?”


    鳳姐笑著說:“有個原因:這東西平常不怎麽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好像不太好。不如借著機會大家一起吃,我也跟著沾個光。”


    賈母聽了,笑著說:“猴兒,把你機靈的!拿著公家的錢做人情。”


    大家都笑了。


    鳳姐也忙笑著說:“這不相幹。這點小東道我還孝敬得起。”


    回頭吩咐婦人,“跟廚房說,好好做,在我的賬上領銀子。”


    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在一旁笑著說:“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著,鳳丫頭再怎麽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


    賈母聽了,回答說:“我現在老了,哪還巧啥呀。當年我像鳳哥兒這麽大年紀的時候,比她還厲害呢。她現在雖說不如我們那時候,也算是不錯了,比你姨娘強多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怎麽說話,跟木頭似的,在公婆麵前就不咋顯好。鳳兒嘴甜,怪不得人疼她。”


    寶玉笑著說:“要是這麽說,不怎麽說話的就不疼了?”


    賈母說:“不怎麽說話的也有不說話的可愛之處,嘴甜的也有讓人討厭的地方,倒不如不說話的好。”


    寶玉笑著說:“就是嘛。我說大嫂子不怎麽說話呢,老太太也和對鳳姐姐一樣看待。要是光會說話的讓人疼,這些姐妹裏頭也就鳳姐姐和林妹妹讓人疼了。”


    賈母說:“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麵奉承,千真萬確,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


    薛姨媽一聽,忙笑著說:“這話老太太說偏了。”


    王夫人也笑著說:“老太太經常背地裏跟我說寶丫頭好,這可不是假話。”


    寶玉本來是想讓賈母誇林黛玉的,沒想到反誇起寶釵來,有點意外,就看著寶釵一笑。


    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了。


    忽然有人來請吃飯,賈母站起來,讓寶玉好好養著,又囑咐了丫頭們一番,才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了房間。


    賈母問湯好了沒,又問薛姨媽她們:“想吃啥,隻管告訴我,我有本事讓鳳丫頭弄來咱們吃。”


    薛姨媽笑著說:“老太太也逗她。她弄了東西孝敬,也吃不了多少。”


    鳳姐笑著說:“姑媽可別這麽說。我們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把我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完,把賈母眾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寶玉在房裏也忍不住笑了。


    襲人笑著說:“真真的二奶奶這張嘴能嚇死人!”


    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著說:“你站了半天,累不?”


    一邊說,一邊拉她在身旁坐下。


    襲人笑著說:“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裏,你跟她說,讓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


    寶玉笑著說:“虧你提醒。”


    說著,就仰頭向窗外喊:“寶姐姐,吃完飯叫鶯兒來,麻煩她打幾根絡子,有空不?”


    寶釵聽見,回頭說:“咋會沒空呢,一會兒叫她來就是了。”


    賈母等人還沒聽清,都停下問寶釵。


    寶釵解釋了,大家才明白。


    賈母又說:“好孩子,叫她來給你兄弟打幾根。你要是沒人使喚,我那兒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使喚。”


    薛姨媽和寶釵都笑著說:“隻管叫她來做就是了,哪有啥使喚的地方。她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大家說著往前走,忽然看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看見他們走來,都迎了上來。


    不一會兒到了園外,王夫人怕賈母累了,就讓她到上房裏坐。


    賈母也覺得腿酸,就點頭答應了。


    王夫人叫丫頭趕緊去鋪座位。


    那時趙姨娘推說生病,隻有周姨娘和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


    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和薛姨媽分賓主坐下。


    薛寶釵和史湘雲坐在下麵。


    王夫人親自捧著茶奉給賈母,李宮裁奉給薛姨媽。


    賈母對王夫人說:“讓小妯娌們伺候著,你也坐下,好說話。”


    王夫人就坐在一張小杌子上,吩咐鳳姐兒說:“老太太的飯放在這兒,添了東西來。”


    鳳姐兒答應著出去,讓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趕緊往外傳,丫頭們都趕過來。


    王夫人又說:“請姑娘們來。”


    請了半天,隻有探春和惜春來了,迎春不舒服,不吃飯,林黛玉就不用說了,平時十頓飯隻吃五頓,大家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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