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因為昨夜晴雯不給開門的事兒,錯怪到寶玉身上。


    第二天又趕上餞花的日子,心裏正有股無名火沒處發呢,又勾起了傷春的愁思,就去埋那些殘花花瓣,不由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順口念了幾句詩。


    沒想到寶玉在山坡上聽到了,一開始隻是點頭感歎,後來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些句子,一下子在山坡上悲痛得不行,懷裏兜著的落花也撒了一地。


    想想林黛玉那花容月貌,將來也有找不到的時候,那不得心碎腸斷啊!


    既然林黛玉終歸會找不到,推到別人身上,像寶釵、香菱、襲人這些人,也會有找不到的時候。


    寶釵她們終歸找不到的時候,那自己又在哪兒呢?


    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兒、去哪兒,那這地方、這園子、這花、這柳,又不知道會屬於誰了。


    就這麽一而二、二而三反複琢磨下去,真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算個啥玩意兒,啥也不知道,真想逃離這世界,跳出這塵世的網,才能解釋這股悲傷。


    真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


    林黛玉正傷心呢,忽然聽到山坡上也有哭聲,心裏想:“人人都笑我有點傻病,難道還有一個傻子不成?”


    想著,抬頭一看,是寶玉。


    林黛玉看見,就說:“呸!我以為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


    剛說到“短命”兩個字,又把嘴捂住了,長歎一聲,自己轉身就走。


    寶玉在山坡上悲痛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不見黛玉了,就知道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抖抖身上的土站起來,下山順著原路往怡紅院走。


    正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麵走,趕緊追上去,說:“你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就說一句話,說完就放手。”


    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本來不想理他,聽他說“隻說一句話,從此放手”,這話有點意思,就站住說:“有一句話,你說。”


    寶玉笑著說:“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


    黛玉聽說,轉身就走。


    寶玉在後麵歎著氣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林黛玉聽見這話,不由得站住了,回頭說:“當初怎麽樣?今日怎麽樣?”


    寶玉歎著氣說:“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鬧嗎?隻要是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趕緊幹幹淨淨收起來等姑娘吃。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裏想著:姐妹們從小一起長大,親也好,熱也好,和和氣氣的,才顯得比別人好。現在誰想到姑娘人大了心也大了,不把我放在眼裏,倒把外四路的寶姐姐、鳳姐姐放在心坎上,把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姐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不同母的?我也和你一樣是獨一個,隻怕和我的心一樣。誰知道我是白操心了,弄得有冤沒處訴!”


    說著,不由得掉下眼淚來。


    黛玉聽了這話,看了這情景,心裏不由得灰了大半,也掉下淚來,低頭不說話。


    寶玉見她這樣,又說:“我也知道我現在不好了,但不管怎麽不好,我在妹妹麵前絕不敢有錯。就算有一兩分錯處,你要麽教導我,讓我下次注意,要麽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道你總不理我,讓我摸不著頭腦,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就算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白原因,我才能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把昨晚的事兒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就說:“你既然這麽說,昨天我去了,你為啥不叫丫頭開門?”


    寶玉很驚訝地說:“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要是這麽做了,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了一口說:“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麽誓呢。”


    寶玉說:“真沒有看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林黛玉想了想,笑著說:“是了。肯定是你的丫頭們懶得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


    寶玉說:“肯定是這個原因。等我回去問問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


    黛玉說:“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隻是我按理不該說。今天得罪了我的事兒小,要是明天寶姑娘來,什麽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兒不就大了。”


    說著抿著嘴笑。


    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兩人正說著話呢,丫頭來請吃飯,就都往前頭去了。


    王夫人看見林黛玉,就問:“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好點了沒?”


    林黛玉說:“也就那樣。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


    寶玉說:“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天生身體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好。”


    王夫人說:“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給忘了。”


    寶玉說:“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她吃什麽人參養榮丸。”


    王夫人說:“不是。”


    寶玉又說:“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


    王夫人說:“都不是。我隻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


    寶玉撓撓頭笑著說:“從來沒聽過有個什麽‘金剛丸’。要是有‘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


    說得滿屋子人都笑了。


    寶釵抿著嘴笑說:“想是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著說:“是這個名兒。現在我也糊塗了。”


    寶玉說:“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給弄糊塗了。”


    王夫人說:“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寶玉笑著說:“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


    王夫人又說:“既然有這個名兒,明天就叫人買些來吃。”


    寶玉笑著說:“這些都不管用。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給妹妹配一料丸藥,保證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說:“放屁!什麽藥這麽貴?”


    寶玉笑著說:“真的呢,我這個方子和別的不一樣。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隻說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還不夠呢。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稀奇,隻是在群藥裏算。那做主藥的,說起來嚇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兩年,我才給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又找了二三年,花了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隻問寶姐姐。”


    寶釵聽說,笑著搖手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王夫人笑著說:“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


    寶玉站在那兒,聽見這麽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我說的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


    嘴裏說著,一回身,看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鳳姐在裏間屋裏看著人放桌子,聽見這話,就走過來笑著說:“寶兄弟不是撒謊,這事兒倒是有。上回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幹啥,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現在才知道這麽費事。我問他什麽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隻是定要頭上戴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得,掐下來,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麵子呢。”


    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裏呢!”


    鳳姐說完了,寶玉又說:“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裏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麵,拿了來才好。現在哪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隻是活人戴過的,也可以使得。”


    王夫人說:“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裏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寶玉對林黛玉說:“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


    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瞟著寶釵。


    黛玉就拉著王夫人說:“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我。”


    王夫人也說:“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


    寶玉笑著說:“太太不知道這原因。寶姐姐先在家裏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兒,她也不知道,何況現在在裏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剛才在背後羞我,肯定以為我撒謊呢。”


    正說著,隻見賈母房裏的丫頭來找寶玉和林黛玉去吃飯。


    林黛玉也不叫寶玉,自己起身拉著那丫頭就走。


    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


    林黛玉說:“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


    說著就出去了。


    寶玉說:“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吧。”


    王夫人說:“罷了,罷了,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去吃你的去。”


    寶玉說:“我也跟著吃齋。”


    說著就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


    王夫人對寶釵等人笑著說:“你們隻管吃你們的,由他去。”


    寶釵笑著說:“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她心裏正不自在呢。”


    寶玉說:“理她呢,過一會兒就好了。”


    一會兒吃過飯,寶玉一方麵怕賈母惦記,另一方麵也惦記著林黛玉,急忙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著說:“二哥哥,你成天忙啥呢?吃飯吃茶也這麽忙忙碌碌的。”


    寶釵笑著說:“你叫他快吃了去看林妹妹吧,叫他在這裏瞎摻和啥。”


    寶玉吃了茶,就出來,一直往西院走。


    正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隻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


    看見寶玉來了,笑著說:“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


    寶玉隻得跟了進去。


    到了屋裏,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對寶玉說:“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


    寶玉說:“這算啥?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


    鳳姐說:“你隻管寫上,反正我自己明白就行。”


    寶玉聽說隻得寫了。


    鳳姐一麵收起,一麵笑著說:“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天我再替你挑幾個,可使得?”


    寶玉說:“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何必問我。”


    鳳姐笑著說:“既然這樣,我就叫人帶她去了。”


    寶玉說:“隻管帶去。”


    說著就要走。


    鳳姐說:“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


    寶玉說:“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再說吧。”


    說著就來到賈母這邊,隻見都吃完飯了。


    賈母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麽好的?”


    寶玉笑著說:“也沒什麽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


    又問:“林妹妹在哪兒呢?”


    賈母說:“裏頭屋裏呢。”


    寶玉進來,隻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林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麽呢。


    寶玉走進來笑著說:“哦,這是幹啥呢?才吃了飯,這麽空著頭,一會兒又頭疼了。”


    林黛玉不理他,隻管裁自己的。


    有一個丫頭說:“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一熨。”


    林黛玉就把剪子一撂,說:“理它呢,過一會兒就好了。”


    寶玉聽了,隻是納悶。


    隻見寶釵、探春等人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會兒話。


    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幹啥呢?”


    看見林黛玉裁剪,笑著說:“妹妹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


    林黛玉笑著說:“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


    寶釵笑著說:“我告訴你個笑話兒,剛才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裏不舒服了。”


    林黛玉說:“理他呢,過會兒就好了。”


    寶玉對寶釵說:“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


    寶釵聽說,笑著說:“我是為抹骨牌才來的?”


    說著就走了。


    林黛玉說:“你倒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


    說著又裁。


    寶玉見她不理,隻得還陪笑說:“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遲。”


    林黛玉總不理。


    寶玉就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


    林黛玉見問丫頭們,就說:“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


    寶玉正要說呢,隻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


    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


    林黛玉向外頭說:“阿彌陀佛!等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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