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力迴轉的事,就算知道了真相,也隻是徒增傷悲而已。看來人真的不能活得太清醒。


    程深輕嘆了一身,腳步虛浮出了皇帝寢宮。


    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將怒氣遷到別人身上,有什麽事都是獨自一人承受,寧願吃虧也不願意傷害他人。


    程彥景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眼裏卻沒有淚——他目光落到皇帝身上,問道:“你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嗎?”


    沒有人會想到,二十年前,明清公主腹中的孩子,是他同父異母的皇兄的。彼時他帝位尚未坐穩,朝中反對他的勢力仍舊囂張頑固,他絕對不能在此處栽了跟頭,關鍵時候——他將自己的得力右手程恆站了出去。


    “臣為君死,死得其所,唯有幼子放心不下,望陛下多加愛護,臣等便死而無憾。”


    如果不是皇嗣凋敝,太子不成器,這個秘密將隨著程家那幾十條人命一同深埋地下。


    怎奈事與願違——一切都是報應。


    “我這輩子隻姓程,承蒙舅舅抬愛,彥景實在承受不起。”


    這是程彥景離宮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程彥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程府,卻得知了程深根本沒有回來。


    程彥景直奔未曾踏入的棠梨院。


    “他在哪裏?”


    婦人微怒,冷聲道:“彥景,別胡鬧!”


    程彥景:“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在胡鬧?”


    婦人美眸裏藏著一絲怨意:“趙彥景!你認為自己這樣子正常嗎?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糊塗的人是你們。”


    程彥景:“你們欠他太多了。”


    “你要去哪裏?”婦人失去了往日的淡雅莊重,聲嘶力竭喊道:“你知道現在走了會有什麽後果嗎?”


    “你捫心自問,這二十年來,究竟把我當做什麽了?若不是太子不成器,你目光何曾放半點在我身上,傷害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傷害他。”


    “收拾完這個爛攤子,”程彥景頓了頓,繼續道:“我們就兩清了。”


    說完,也不顧婦人滿眼淚光,出了棠梨院。


    ☆、第 4 章


    程深這幾年走了很多地方,哪兒少人便往哪兒走。說來也是奇蹟,按照程彥景的衡量標準,程深是屬於那種出門就被騙,離家半裏路生活將不能自理的人。借鑑程深以往的歷史,似乎也的確是這麽回事。


    可就是如此神奇,他就是活得好好的。


    第一年,他就窩在皇城幾十裏外的一個小村戶裏,和著村民們一起說著皇城裏發生的大事,包括皇上病重之下廢了原來那個欺壓百姓的太子,卻立了自己的外甥為儲君的荒唐事。繼而又聽聞了儲君替皇帝代理朝政一事,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些。


    於是又朝南下。本以為天高皇帝遠,卻不曾想那儲君太能鬧騰,屁股都還沒坐熱嗬便要進行什麽改革。還設了一個叫“三司”的官僚機構……


    程深也不懂這種,隻知道京中太平,然後他又走得遠了些。


    爬了好幾座名山,渡過了數不清的江,去過西邊的漠寒之地,也領略了江南二月的花香。


    這些都沒有留住他,他腳步依舊沒有停下。


    直到途徑與牧馬之族接壤的邊陲小村,看見坐在馬背上馳騁揮汗挽弓的少年郎那一刻,他霎時間怔住了。


    《詩經》有雲: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禦亂兮。


    他從未見過程彥景在校場騎馬射箭的模樣,不過想來,也該是這樣英姿颯爽,氣勢如風——必定是這還更瀟灑,更有氣勢。


    他就這樣長住下了,一轉眼就是兩年。


    窮鄉僻野的,他再也沒聽到任何關於京城的事了。


    這年深秋,程深陰差陽錯與外族一位部落首領結識了,兩人開懷暢飲間,程深有意無意向他打探起京中的事。


    不知彥景如今用的是哪個名字?還叫彥景嗎?


    “彥……彥景?”那部落首領燒刀子喝得有些多,語氣有些拖拉,思索了片刻,疑惑道:“聖上名字似乎叫趙……奕……”


    程深的心霎時間就涼了半截。


    這些年,自詡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腹中已有見識胸懷,卻還是亂了方寸。


    趙奕是廢太子的名字。


    天剛破曉,他跑到馬廄牽了一匹快馬,慌慌張張便要往北走。


    “你要去哪?”一道低沉而輕柔的聲音登時響起,那樣熟悉,又那樣遙遠,在來不及多想的彈指剎那間,倏然越過了餐風露宿的幾個春秋。


    程彥景一身外族騎服,牽著一匹赤馬站在大門口,輕聲問道:“還要我好找嗎?”


    程深一時語塞,目光裏有晦澀不明的情緒在翻湧,好一會兒,才問道:“你來這多久了?”


    “不久,也就兩年左右。”程彥景笑道,雙眼微紅,漫不經心道:“處理好那些破事後,我就一直在找你。我打算好了,倘若你一直不在乎我,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順著流年就此餘生,默默陪著你一直變老就很好。程深,求你別趕我走。”


    若不是程深要往北走,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出現。


    “我什麽時候不在乎你了?我要是不在乎你,何至於如今煢然一身?”程深笑問道,眼淚卻流了出來。


    程彥景笑容僵住了,臉上風輕雲淡瞬間消失了,眼巴巴看著程深,無助又可憐,不甘心道:“程深,你再說一遍。”


    人生波瀾起伏太快,處深淵時尚能鎮定自若,到了雲端才知害怕——怕是個易碎的夢。


    程深打了個嗬欠,牽著馬往回走,轉過身不去看程彥景,聲音卻有些顫抖:“現在還早得很,要不要進來睡個回籠覺?”


    程彥景木頭似的杵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應了一聲,飛快跟著程深進了屋。


    識得聖賢書,走過山川大河,吻過歲月,方知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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