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彥景將臉別到一邊,不願去看程深臉上那純淨澄澈的笑意。


    二十年前,待字閨中明清公主暗結珠胎,卻死活不肯說出腹中孩子的生父,一時間滿朝轟動,若幹大臣聯名上書要求嚴查,以正皇家風。皇帝遂下了一道聖旨:主動伏誅,從輕發落;否則,誅九族。


    程恆便站出來了。


    程恆——也就是程深他爹,其實是有家室的。


    後來經過重重波折周轉,程家全家上下也就僅剩了一個程深。


    已算不幸中萬幸。


    因著公主名聲已被損害,皇帝最後下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將公主賜婚程府公子程深,此生不得改嫁。


    因為大周律法中對寡婦有極大的輕視,皇帝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妹妹,才想出這麽一個法子。


    那一年,程深年方五歲。


    前事不提。


    程深有些懷念道:“小時候我們多親,這些年可能是我對你不夠上心……”


    “不是你的問題,”程彥景輕聲問程深:“我問你,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京城,你當如何?”


    程深疑惑抬頭,正對上程彥景漆黑的眸子,他記得前些年這孩子還是隻到自己胸前的。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距離程彥景原來越遠,不論是表裏,還是心裏。


    這種焦灼感使得程深硬起氣說了一句重話:“好好的京城你不待,要出去外麵作甚,這事我不同意。你也趁早絕了這個念頭。”


    他本以為程彥景會開聲反駁,卻聽到身旁人輕輕嗯了一聲。


    剛回到府,便有丫鬟走上前來:“侯爺,公主在棠梨院等您。”


    “有何事等用完膳再說也不遲,你回去告訴她,叫她先等著。程彥景根本不給程深說話的機會,拉著他進了所住的院落。


    程彥景沉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看著程深將微濕了的外衣都換掉,才撂下眼皮,準備推門離去。


    “彥景,”程深叫住他:“你身上都濕了,一會兒回去記得換掉。”


    他知道這孩子性子,對他人體貼備至,對自己倒是粗心大意的。保不準,這會兒他不說,程彥景又直接往上林苑去了。


    程彥景腳步頓了頓,沒有回答,推門而去。


    程深又嘆了口氣,他真是越來越難琢磨這孩子的心思了。


    “侯爺,李大人到了。”


    程深剛來到廳堂,李大人便迎了上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侯爺……臉色不太好啊……”


    程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道:“想必是近日晚間睡得晚了些,李大人找我何事?”


    “因何晚睡?侯爺近來可是有心事?”李大人逮著程深話語中的隻言片語便開始發問。


    程深向來招架不住如此的詢問,總不能說是自己因為程彥景的生辰一事而睡不著,隻得幹笑幾聲:“氣候所致,李大人不必擔心。”


    李大人嘆了口氣,繼續瞧著程深的臉:“老夫看著侯爺印堂發黑,倒不像是氣候所致啊!”


    “李大人何時還學會了看相?”


    程彥景不知什麽走了過來,臉上笑容清和,擋在程深麵前:“不如先給我看看?瞧瞧我麵相如何?”


    李大人麵露尷尬,嗬嗬笑了幾聲:“公子實在是謬讚,我一把老骨頭,哪會看什麽相,不過是無聊消遣罷了……”


    程彥景:“既然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為何還要給我……,”話到此處,程彥景停了一下:“我並沒讚賞你老的意思,你誤會了。”


    “彥景,不……不得無禮。”程深滿臉歉意朝李大人行了個歉禮:“李大人,書房請。”


    李大人立馬順杆而下,忙接口道:“好好好,侯爺,您這邊請。”


    ☆、第 2 章


    “侯爺,我說的那事您考慮得如何了?”一進書房,李大人把門栓得嚴嚴實實的,直接開門見山。


    程深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麵露難色道:“……李大人,我自幼在此處長大,實在是割捨不下。況且……事情或許並沒有你所言那般糟糕……”


    “侯爺!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在猶豫?”李大人記得鼻子下麵的兩道鬍子一撇一撇的,伸手緊緊攥住程深的衣袖,咬牙切齒道:“您難道忘了將軍和夫人是怎麽死的嗎?當今聖上——他容不下侯爺您吶!”


    程深搖搖頭,問道:“為何?因為我爹做的錯事嗎?”


    李大人急得直拍大腿,卻答非所問:“侯爺,我可是聽見風聲了——陛下可是打算出手料理您了!哎呀,這造的是什麽孽啊!”


    程深覺得頭有些疼,耳朵有些發翁:“李大人,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說的……”


    李大人以一種憐憫而複雜的目光看著程深:“難道侯爺是覺得,陛下會看公子的情分……”


    “那侯爺可知皇上當年為何要將身懷六甲的公主嫁進侯府?”


    “侯爺又可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


    李大人離開後,程深才想起還得去棠梨院一趟。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程深走到棠梨院時,她正在煮茶。


    程深斂目,整了整衣冠,走了過去,朝眼前容貌艷麗衣著卻異常樸素的婦人道:“公主。”


    於是那婦人抬眼看了程深,沒有起身,隻是淡淡說了句:“侯爺來了,坐吧。”


    程深應了聲,坐了下來,抬手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好茶。”


    “彥景從來都不肯喝我沏的茶,侯爺不嫌棄我粗鄙的手藝便感恩戴德了。”婦人說罷,向來寡淡的臉上居然多了一絲悲戚。


    “我進府也有二十年了,可以說是看著侯爺長大的……”婦人又給程深倒了茶。


    程深知道她今日這般肯定是有事,忙道:“公主有事請講。”


    “也怪我當年做的蠢事,連累了程家……”


    程深一怔,卻搖搖頭:“公主說錯了……是程家對不住你……”


    “侯爺難道不想有自己的子嗣嗎?”婦人美眸中閃過一絲愧疚,道:“我會向皇兄求情……”


    程深搖頭笑道:“多謝公主好意,不必了。”


    說罷,朝婦人恭敬行了一禮:“還請公主恕罪。”


    婦人聞言,道:“既然侯爺心中無此意,我也不勉強了,但是,彥景那孩子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讓他那樣蹉跎下去,也該成家了,我皇兄也是這個意思……”


    程深默了一會,接道:“此事我做不得主,那孩子心性倔強,我能做的,也隻是傳達。”


    “那便勞煩侯爺了。”


    “公主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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