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電話拿給周躍,君美在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周躍笑了,金色的光暈柔化了他削硬的顴骨,已經脫形的臉恢復了幾分顏色,那點笑意溫柔又殘酷,仿佛最後一束陽光在繾綣留念著海浪,迴光返照般的動人。


    周躍對著電話說:“沒事的,君美,你就當我和以前一樣,啊,乖乖的,把工作忙完……別說對不起,不用說。”


    很自然地,還是當年他們在一起時的語氣。


    這是周躍和君美說的最後一句話,兩天後的深夜,周躍多髒器衰竭,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於次日淩晨撒手歸去。


    根據周躍的遺願,他被安葬回本市最大的一所公墓,和我爸爸做了鄰居。


    周躍的追悼會他父母和妻子都沒有參加,我們這邊的習俗,白髮人是不興送別黑髮人的,周躍的妻子也已經六神無主了,被自己的父母接回家壓驚養病,所以周躍的後事全賴一幫同學和周躍的堂兄妹出麵辦理。


    老楊和我搜集了周躍從小到大的數十張照片和各個時期的視頻片段,按照時間順序剪輯了一段mv,配樂是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和水木年華的“再見了最愛的人”,追悼會上一幀幀的影像投放在大屏幕上,我和君美挽著彼此,在淚光中重溫了周躍短暫的一生。


    周躍墓碑上的照片很年輕,有青蔥的書卷氣,眼神溫和淡泊。


    君美在墓碑前席地而哭,隔著玻璃描摹周躍冰涼的臉,牛毛細雨傾天而灑,青鬆與翠柏滴著綠色的眼淚,北風激起鬆濤,陣陣嘶吼低咽,像沒有語言的輓歌,祭奠我們牽掛的人從此歸於塵埃。


    “忻馨,我們以前說過,死的時候要埋在一起,墓碑上名字靠在一起……他那天叫我當他和以前一樣,叫我別說對不起,我聽懂了,他到死都沒怪過我,你說他為什麽不恨我,啊,你說他為什麽不恨我?我恨死自己了,忻馨,我恨死自己了啊。”


    我熱淚盈眶,無法回答,君美的哀泣很深地震動了我,死則同穴,也要名正才能言順,感情的路上,從來沒有後悔藥,一步錯就是錯失整個世界。


    下山的時候,君美不斷回頭,背後的山是青灰色,上麵密密麻麻擠著黑色的墓碑,活像一張張洞開的大嘴,那是另一個世界,冰涼,死寂,無悲無喜。


    我猜想,君美心裏麵有一塊東西必定也死去了,和周躍一起埋在這寂寂山間,那是我們最好的青春,最初的最純粹的愛情,往後五十年,她也許日日長相思,夜夜夢不絕。


    ☆、附骨之疽


    那天去周躍家,徵求了周躍的同意,我拿走了他的一本書和一張相片,全都送給了君美。


    書是中英對照《老人與海》,十幾年前上海譯文的版本,是大三下我們去書市淘的折扣書,那天剛好是周躍生日,君美買了一堆書送給周躍做禮物,書的扉頁上留著君美和周躍共同的簽名,“美”字是周躍寫的,而“躍”字是君美寫的,兩個字緊緊地挨在一起。


    君美撫著那個簽名,無限感懷地說:物在人亡,以前無法體會,現在才知道是什麽感覺。其實我偶爾也羨慕你,最起碼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在家裏還能做你自己,不必要強顏歡笑,不像我,回到上海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了。星星,結婚前擦亮眼睛,一定要幸福,要嫁真正喜歡你,尊重你的人。


    君美走了沒多久,我就開始上班了,本來準備春節後再找工作的,但任熙介紹的職位很不錯,對方是省裏重點扶持的高科技企業,公司管理團隊既年輕又專業,產品好多都出口歐盟,有自主智慧財產權。


    這個機會挺難得,所以在元旦後我走馬上任。


    我上班,最高興的不是自己,而是媽媽,老年人的觀念裏麵,沒有工作賦閑在家就等於失業,哪怕你是soho也不算正經工作,失業是多大一件事呀,坐吃山空嘛,怎麽了得。


    我給媽媽請了個鍾點工,下午做半天,周日休息,除了買菜以外,燒飯打掃,洗衣服全做,每月一千五,怕媽媽心疼,我給大姐說好,騙媽媽說隻要一千。


    春節君美要去山東過年,她讓我替她去給周躍掃墓,無神論者陳君美慎重其事交待我多燒點紙錢,讓周躍在那邊變成有錢人,錦衣玉食,香車寶馬,不用再那麽辛苦了。


    我體諒她的心情,大年初五那天湊了個空置辦了兩份紙錢、紙元寶、紙別墅、麵額巨大的冥鈔,哥哥開車把我和媽媽帶去公墓,給爸爸和周躍掃了墓。


    回來在車上,我正打著盹,接了個電話,迷迷糊糊地聽,對方說著家鄉話,問我是不是忻馨,我說是。


    “那住址核對下,南湖路和平花園五號樓902室對吧。”


    “是,你哪位?”我問。


    “你一個朋友讓幫忙給你帶東西,在家嗎?”


    “什麽東西?”


    “大閘蟹。”


    原來君美真找人幫我帶大閘蟹回來了,我說半小時後才能回家,對方說沒關係,等我回家了給他去個電話,他就在附近。


    回家以後我把這事忘了,媽媽提醒我,我趕緊給送大閘蟹的打電話,說我回家了,十五分鍾以後到和平花園大門口等你,我穿黑色外套,長頭髮,中等個子。


    出門的時候媽媽關照,大過年的麻煩人送大閘蟹來,又是君美的朋友,要不給人家包塊你姨媽家送過來的熏排骨吧。


    君美電話打不通,我猜不準這人和君美是啥關係,油汪汪黑乎乎的熏排骨賣相太難看,不好意思拿出手,我想了想,順手抓了一袋公司發的年貨禮包摟在懷裏。


    下午四點多,雖然有點小太陽,但天氣仍很陰冷,南方的冬天總帶著趕不跑的濕寒,我站在小區門口最醒目的地方,把圍巾拉起來遮住臉,跺著腳東張西望,直到有人拍我肩膀。


    轉過頭就看到好大一箱大閘蟹,把抱著紙箱的人頭臉都遮住了,我伸手想接過來,嘴裏客氣道:“你好,謝謝啊,不好意思,還讓你送到家裏來。”


    沒想到接了個空,那人直接把箱子放到地上,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嗨。


    媽呀,見鬼了吧,青天白日,朗朗幹坤,天空尚有陽光,地上還有影子,可為什麽我麵前的人會是他?


    雖然有一點變化,但那眉眼,那神情,我喝醉了也不會認錯,陰魂不散的某人,附骨之疽的某人,我最怕見到的人,穿著深米色防寒服,圍著黑色圍脖,背挎雙肩包,頭髮前所未有的長,劉海搭下來一片蓋住右邊眉骨,嘴巴角似乎帶點笑,眼神卻冷冰冰的。


    我像被釘在了地上,全身關節僵硬,哢嚓發響。


    “嚇壞了?”


    不帶這樣整人的,大過年的碰上討債鬼,神仙也會覺得麻煩吧。


    我認命地點頭,“太吃驚了。”


    他不動聲色,手揣進兜裏,踢了一腳裝大閘蟹的箱子,說:“我幫你搬上去還是你自己弄?咱們要站在這裏講話嗎,或者請我去你家裏?”


    “真是大閘蟹嗎?會不會是一箱廢紙?”我也踢踢那個箱子,眼神左右飄移,不大敢和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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