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獨賢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微光進&入,將他的臉氤氳成了一片:“我並沒有這麽認為。”


    “是。”毓蘭笑了,笑容是種綿長的苦澀,淡淡的怨尤:“你不認為這屋子髒,你認為我髒。”


    殷獨賢起身,黑色的發在xiong前的金龍身上滑過,閃過一陣寒光。


    他沒有說什麽,隻是站立在那裏。


    屋子裏,重新陷入了死寂。


    紫檀木屏風上,是大片大片的海棠,繡工精緻典雅,隨著天光的移動,繡麵上閃著暗暗的流光,透出花的妖艷。


    而地上那波斯地毯,厚重地壓在人心上。


    毓蘭看著殷獨賢的身影,隔了許久,才疲倦地閉上眼。


    她的眼瞼,很薄,晶瑩剔透,似乎閉著眼睛都能看見全部。


    看見一切她想要看見的東西。


    “過來,”她重新睜開眼,輕聲道:“過來讓我看看你。”


    在那瞬間,靡音似乎看見,殷獨賢身邊的光影有了微微的晃動。


    就像是一池永恆不變的水,忽然之間有了動盪。


    他就站在那裏,像是一座冰雕。


    慢慢地,慢慢地,他終於回過頭來,一步步地走到毓蘭的烏木塌前。


    藕色大被褥上,繡著青綠瑞糙,那充滿生命力的顏色,襯得毓蘭纖細的手,更為消瘦。


    殷獨賢的腳,踏在波斯地毯上,沒有任何聲息。


    但還是給人一種無端的壓迫感。


    他站立的地方離烏木塌不遠,但當他邁步時,中間似乎有了很長的一段距離。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站到了毓蘭麵前。


    毓蘭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是春水般的溫柔。


    她微微張開嘴唇,那沒有塗抹胭脂的嘴唇,毫無血色。


    就像她的生命,毫無血色。


    但她的聲音,卻是充滿了陽光般暖和的氣息:“過來,把你的手給我,讓我momo你。”


    殷獨賢沒有動靜。


    他逆著光,靡音看不見他的表情。


    從來都看不見他的表情。


    那陰暗永遠都在他臉上徘徊,永遠不會離去。


    在等待的過程中,靡音認為他會拒絕。


    可是他沒有。


    他的手,那修長白淨,仿佛染著冰雪的手,緩緩地抬了起來。


    那手,在微微的天光之下,仿佛是透明的。


    它來到了毓蘭麵前。


    毓蘭握&住了它。


    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傍晚。


    她經過了一整天的掙紮,終於將腹中的他給帶到了世界上。


    那時,她就是這樣,躺在chuang上,握&住那隻小手,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母子倆的手,有著驚人的相似。


    那種白色,晃花了靡音的眼,她微微地偏過了頭。


    毓蘭將那隻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邊。


    她用心地傾聽著手中的血管裏流淌的聲音。


    那裏麵,流淌著自己的血。


    是的,她的骨血。


    這是她的兒子。


    她荒蕪生命中唯一華麗的點綴。


    隻是太過華麗,刺痛了她的身體。


    兩人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許久許久。


    靡音看著屏風。


    微弱的白色的光,透過布料的fèng隙,晃動著,氤氳成了一片,瀲灩了人目。


    百合香,裊裊繞繞。


    時間,像是不曾流淌。


    “別想那麽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忽然,殷獨賢開口了,他的聲音,還是沒有一絲感情。


    這是他永恆的特質。


    但靡音知道,他不是無動於衷的。


    這,似乎是他掩飾自己的方式。


    聽見他安慰的話,毓蘭笑了,那笑容是浮在麵上的。


    她搖搖頭,輕微地搖搖頭,但隻這一下似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不。”她說:“很多事情,需要時間才能挽回,但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殷獨賢沒有說話,他的眼底,似乎流淌過什麽東西,但是麵上那亙古平靜的冰,卻將其遮掩。


    “獨賢,我還有一個請求,你能答應我嗎?”毓蘭道。


    殷獨賢點點頭:“你說。”


    毓蘭的眼睛,從殷獨賢那,轉到靡音臉上。


    她轉動的速度很慢,緩緩地,牽動著靡音的心。


    “不要再對她動手,不要再傷害她。”毓蘭這麽說道。


    殷獨賢沒有回答。


    可是此刻的毓蘭卻異常地執著:“答應我。”


    房間中的黑暗與陰影,仿佛在一瞬間全都湧上殷獨賢的臉。


    是那樣的凝滯。


    忽然之間,殷獨賢看著靡音。


    而靡音,也與他對視著。


    兩人的眼中,都沒有露出任何情緒。


    就這麽,對視著,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很久很久之後,殷獨賢的目光越過了靡音,似乎是看到了她的身後,看到了不知名的一點上。


    “好,”他說:“我答應你。”


    毓蘭又笑了,笑容清雅而蒼白。


    作者有話要說:


    ☆、斑斕


    她看向靡音,道:“聽見了嗎?以後,他不會再對你動手了。”


    靡音沒有做聲,隻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眼中,究竟蘊含著什麽,沒人能夠知道。


    或者,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做完這一切,毓蘭感覺到了深深的疲倦。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殷獨賢和靡音,就這麽安靜地待在她身邊。


    沒人說話,沒人動彈。


    微微的天光,潛進屋子,覆在藕色被褥上,將上麵的花糙,映照成柔&軟一片。


    從那之後,靡音每日都會去仙慶宮陪伴毓蘭。


    其實,兩人大多數時間都不怎麽說話,隻是安靜地對坐著。


    一旦毓蘭精神好些,她便會動手繡香囊。


    青白色的底,繡著福字。


    因為體弱,她做一會,便要喘半天的氣。


    靡音沒有勸她,因為她知道,這是毓蘭繡給殷獨賢的。


    是她送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


    毓蘭的病,時常發作,每一次,都非常嚴重,像是要離開。


    而每一次醒來,她的臉頰就越發透明蒼白,像是要馬上化仙而去。


    所有人都清楚,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而那香囊,隻完成了大半。


    這天,雪後初霽,陽光遍灑大地,茫茫白雪,幽幽地閃著光。


    淡淡的赤金,籠罩著世間的一切。


    就連那些鉛灰色的磚牆,也仿佛有了生氣。


    毓蘭從宮女無意間推開的窗戶中,看見了這番美景,忽然便有了精神,表示要去外麵坐坐。


    於是,靡音就陪伴著她來到禦花園靜寧湖中的八角亭裏。


    亭子修築在湖水中央,四麵由遊廊相接。


    地麵全由大理石鋪成,人模糊的影子,在上麵緩緩移動。


    內侍們端來了烏木軟榻,宮女們細細地鋪上了暖熱的毛皮墊子,又為毓蘭拿了暖手爐,披上了厚厚的貂裘。


    可從靡音的眼中望去,籠罩在厚重暖意中的毓蘭,還是冷。


    一種從體&內湧出的冷,怎麽,也暖不了的。


    接著,毓蘭躺在軟榻上,安靜地看著天空,而手中,則拿著那未完工的香囊。


    那天,藍得異常純粹,看久了,眼裏總是濕濕的。


    靡音也靜靜地在石凳上坐著,沉默地喝著茶。


    在靜謐的空氣中,有種綺麗的香氣,混合著藥香。


    原以為,時間會在這樣的安寧中過去。


    但毓蘭開口了:“靡音,你說,獨賢會喜歡這個香囊嗎?”


    靡音沒有回答。


    她麵前的茶,是剛滾開的,帶著清新的香氣,舒緩地向她捲來,像朵盛開的魅惑人心的花。


    毓蘭對她的沉默並不在意。


    就像是,這是她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出走的那天早上,我答應為他fèng製一個香囊……究竟過去多少年了?”


    靡音依舊看著杯中的茶葉,如雲般,舒捲不定。


    像是舒緩的掙紮。


    素雅的絲線,在毓蘭柔&軟虛弱的手中翻飛著,她沒有抬頭,忽然問道:“靡音,你知道為什麽我要讓獨賢不再打你了嗎?”


    靡音搖搖頭,影子在茶麵上晃動了下。


    毓蘭根本沒有看她,但她似乎從空氣的流動中感覺到了靡音的動靜。


    她緩緩說道:“其實,我為的並不是你,而是獨賢。”


    即使是晴天,可風還是挾帶著冰冷的氣息向著亭子中的兩人襲來。


    靡音問:“為什麽呢?”


    “因為,我知道,他每一次動手,你與他的距離就會更遠。”毓蘭的語氣很輕,有時居然聽不見。


    “怎麽會呢?我永遠都必須待在他的身邊,直至死去。”靡音的語氣將空氣中都染上了淡淡的諷刺,隻是不知,諷刺的是誰。


    毓蘭忽然嘆口氣:“靡音,你明白我在說什麽的,你明白的。”


    靡音想說什麽,但轉頭,看著毓蘭那比地上的雪還要蒼白的臉色,便將帶刺的話咽下了肚子。


    “靡音,你願意聽我講個故事嗎?”毓蘭溫和地問道。


    今天的毓蘭,精神似乎很好。


    靡音忽地想到了迴光返照,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但,這是必須經歷的事情。


    是的,總有一天,這是會發生的。


    會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


    靡音不想拂她的意,語氣也不由自主地放軟:“你說。”


    “獨賢從小,便很冷,從來不願意把自己的情緒透露出來。他很少哭,也很少笑,總是喜歡默默地待在角落中,臉上無悲也無喜。”


    “即使在我這個做母親的人看來,他也是個很難討好的孩子,他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


    “但有一次,他卻自己從街上買回了一隻鳥。”


    “那隻鳥非常漂亮,嬌小,羽毛的顏色也是濃艷而斑斕。”


    “他並沒有露出很喜歡它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是重視它的。”


    “獨賢每一天,都親自為那隻鳥換水,餵食,即使是練劍,讀書時,也都會把鳥帶在身邊。”


    “但有一次,當獨賢為那隻鳥打掃籠子時,鳥趁機就飛了出來,飛到了窗外。”


    “我親眼看見那時獨賢的臉色,是一種絕望,還有無邊無際的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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