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賜封府第,先朝的藍王府第成了青王府。


    朝中諸人,均送來賀禮。


    夏日寂寂,日烈天長,管家一麵擦著汗,一麵一項一項念著禮單。


    封旭納涼的亭子綠石砌成,四周用薄綃的綠色羅幃繃了起來,一汪如洗天空似的濯波,荷花仿如霓虹娉婷。極目遠眺時,涼風爽適,醺然卻不欲醉。


    再怎樣溫軟靡醉,也無法擺脫那似永遠烙印在記憶中的噩夢。碧水沉沉灌滿呼吸的記憶,仍常常令他時常夜半自中醒來,濕透全身的冷汗以及額角的抽痛。陳瑞教過他,越害怕的東西就越要去麵對,絕對不能讓人知道軟肋。


    於是,封旭日日尋著名目對著荷花池。青王府的下人,人人皆道,青王愛清池。


    清風漸起,滿眼豐濃荷花,花瓣濃艷如凝露般,密密碩大綠盤被擠到了水裏,一下一下的沉浮,那些微微泛水珠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裏堵的他愈加煩悶。


    一旁,管家繼續念著禮單。金銀珠玉就罷了,還送來人,男女皆有,俱都年輕貌美。管家商量著怎麽安置。聽他講著,封旭卻不在這上頭是留心,不過偶然搭上一句話。


    禮單羅列,禦賜的金銀漆器、李太後的玉玩古珍,杜江的青瓷白瓷……數不勝數,難得他們,竟然沒有一樣是重的。恍恍惚惚時,就聽管家念道:“墨國夫人,百年沉香木盒……”


    他麵色不動,待全部聽完,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自幾上端起了瑪瑙的茶盞。陳氏富貴近三百年,飲歠向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封旭不精通這些,也有下人殷勤打點。隻手中的一杯茶,就是頂級的祁門紅香,甘鮮果蜜裏蘊了蘭香,滋味極是醇厚。封旭淺啜了一口,道:“杜閣老不是有瓷器嗎?瑪瑙的杯子太張揚了,茶乃君子,還是瓷器才般配。”


    管家是杜江指派的人,心思極是靈活,馬上就遣人去取。


    下人還未邁步,封旭又想起什麽似的道:“再把那個沉香木的盒子也拿來。”


    不多時,下人將東西呈上來。因封旭品的紅茶,杜管家為求相得益彰,特挑出了一套紅釉瓷的茶具。


    封榮隨手拈起紅瓷杯子,色紅艷如錦,倒是似足了無瑕的錦紅瑪瑙。他把玩了片刻,才似漫不經心的將沉香木的盒子拿在手裏。


    盒子鏤刻精美,上麵刻的是纏枝花,一層層如麵前池中的千株芙蓉,繁密相接。初看時以為是牡丹,可細看了才發覺,原是荼靡連成一片。封旭的手指自荼靡上撫過去,沉香木的溫潤一點一點沁入掌心。半晌,他緩緩掀開盒蓋。


    眯起眼仔細的看去:紅絨的底子上,端端正正一條如意結,結著五彩金絲的穗子。這種結法極為普通,並不是宮中特有的講究花樣。


    他慢慢伸出手去,將如意結攥在手中,滿麵不解。


    “這是什麽?”


    一旁的內侍叫泛泰,是宮裏出來陳瑞指在封旭身側的人,此時大著膽子說了一句:“哎呀,到底是女子心細,奴才們怎麽就沒想到呢?”


    泛泰見封旭疑惑的看過來,忙堆著一臉的笑說:“這是以佑平安的金絲如意結,咱們陳國貴族家的男子,未滿三十都要帶的、這樣才能長命百歲,如意萬年。”


    杜管家也忙接口道:“王爺是龍血龍脈,一定也得帶的。”


    封旭不言不語斜倚著鎏金闌幹,風涼似玉,拂在額際,一種刺痛,無聲無息間蔓延開來。


    泛泰凝睇了半晌他的麵色,躊躇了片刻放上前將如意結係在了封旭的右腕上,封旭隻是定定看著,並未阻攔。


    待泛泰係完了,才開口道:“都下去吧。”


    人都走遠了,麵前餘下的隻是一池清水,波瀾不驚。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腕上的金絲如意結,攥得那樣緊,就像深深的硌入掌心裏去似的。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從四麵八方刮進了亭子,放肆掀起他紫棠顏色的衣袖,恰好拂過欄下一株新荷的頭頂,獵獵地飛舞著。


    如意結還死死纏在他的手腕上,而封旭整個掌心涼的似握了寒冰。


    閑散宗室的日子總是清閑的,夏日天長寂寥,封榮就宣了王府裏的戲班子品評。


    唱的是一出鳳求凰。


    王府裏得臉的姬婢聚得齊了,也沒心思認真聽戲,三三兩兩,嚶嚶切切、絮絮噥噥,婀娜如燕子曉春。一時,絲竹戲笙歌中,繁花滿眼,脂粉成蔭,又是一番鶯聲燕語的光景,倒是比戲台子上還要熱鬧。


    隻有封旭靜神地注視著戲台上。扮著文君的小旦,身姿極柔,仿佛蝴蝶舞花一般,單單就少了文君的秀雅剛毅。不自覺的封旭就想到了莫姬,那段由平洲到東都的一段日子,幾乎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正在悵望,從北邊泛泰匆匆的小跑了過來,他本是個胖子,跑起來時頭顫顫巍巍,肚子則搖搖擺擺,嘴還似咕咕噥噥,抓耳撓腮,招得隨侍姬婢大笑不止。


    泛泰顛到封旭身邊,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躬身他在耳旁道:“杜閣老來了。”


    封旭靜了片刻,仍是一動不動望著戲台。泛泰幾乎以為他沒聽到,還要再回稟一邊時,封旭輕輕開口:“請他去凝霞亭。”


    泛泰這才長籲一口氣,又一顛一顛的去了。


    重簷方亭設在池中央,題名“凝霞”。 花了大手筆請名師所設置,與尊經閣唯有三節木板橋相接,放眼出去池水荷花,再無一物,絕不可能有人窺聽的所在。


    封旭在亭中白玉凳上鋪了錦氈,設了席,請杜江坐在上首。泛泰遣了內侍傳膳,侍婢打扇,偌大的凝霞亭裏裏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數個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杜江眼風左右一掃,封旭馬上揮一揮手,亭中諸人瞬時退得幹幹淨淨,便隻剩下他們。


    池中夏風清涼颯颯,沙沙地打在水麵荷花上,如春蠶噬桑般陣陣輕響。


    杜江緩緩露出笑意,但開口間不過是先揀些起居的日常瑣事,封旭吃不準杜江的來意,一一回答時不免有所顧忌。


    其實,陳瑞回漠北前已經交代過,杜江絕對是他的良師。然而他雖有意結交,但終究不願落了趨炎附勢的形跡,漸漸的就變成杜江說,他默然聆聽。這樣拘束著,封旭手握酒杯,隻怔怔地望著廳外水波蕩漾。


    杜江突地問話一停,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觸目所及,池麵碧波蕩漾,雲影翩躚著掠過花陰,荷花迤邐近千株,盤盤綠蔭如蓋,緩緩順流而生。鋪陳開來的是一卷綠莖紅艷兩相映,繁花更似錦的圖軸。


    靜默良久,忽然“咚”的一聲,兩人都微微一驚。原是幾條魚影遊戲荷葉中,偶爾躍波,錦影如煙濺起水花,如被頑劣的孩子扔了一顆石子一般,驚起小荷尖角上的蝴蝶。


    杜江不覺笑道:“王爺這池荷花別樣多姿,稱得上‘翠蓋紅幢耀日鮮’,可惜眼前少了一樣。”


    封旭知道他話中必有深意,不敢怠慢,謹慎接口問:“敢問閣老,少了什麽?”


    杜江看了看他,方緩緩地說:“池邊少了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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