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溪定定看著,四周的景物俱都一分一分的模糊,越來越沉,竟似壓到她胸口一般,又覺得心口上仿佛有無數油星子濺開來,燙得心一顫一顫的,連耳邊飄過歷歷風聲,也混成了一團,幾不可辨。


    杜子溪喃喃道:“為什麽?”


    著了魔似的伸出手。


    杜子溪的甲,修飾的圓潤精緻,淡淡的丹寇反著燭光,如薄玉觸到了嬰兒的脖勁。


    她想,隻要一使力,隻要一使力……


    驀地,嬰兒似察覺了什麽,露在被子外麵的小手動了動,蝶須一般的眼睫仿佛受了驚嚇般,顫了顫,張開了,露出了盛滿月光的眸子,清澈的、不知世事險惡、渴望的,聚集在那含了水的稚嫩瞳中。


    杜子溪陡地收回了手,驚慌失措地望著麵前朝她伸出手的孩子,


    蒼白著臉色,一語不發。


    窗外,風的聲音嗚咽般地低沉,重重幢幢的竹簾搖晃著,將月光拉扯得班駁迷離。


    是活的,是個活生生的生命。


    杜子溪攥住自己的手,緊緊攥住,心裏空空蕩蕩,空缺了什麽似的感覺火一樣的焚燒,自胸口傳出,通過手臂傳到心脈,漸漸地,心悸得汗濕衣衫。


    嬰兒得不到抱,撇著嘴就要哭出來,她腦子裏還來不及想什麽,就已經伸手抱起了嬰兒。


    搖晃著,哄著,同又進入了熟睡的嬰兒一同躺在了藍洋錦刺繡的榻上。


    嬰兒的身上,蓋的是藕荷色的小被子織著“百子圖”的花樣兒,極好的寓意。嫣嫣的紅被角下,垂著黃綾絛子,恰能相映出嬰兒紅潤的麵色。


    杜子溪的手輕輕支住了一邊臉頰,握著小小的手,溫熱的肌膚,她貫有的寒冷在觸及的剎那熄滅了。


    坤泰宮偏殿的四麵垂下的竹簾擋不住渾圓皎潔的月色。杜子溪透過竹簾的縫隙,望著模糊的月亮,過了很久,合上眼睛時極弱一滴淚自眼角留下,卻未滴到榻上,隻潤濕了素白杭細襯袖,極小的一點,仿佛沒有。


    杜子溪連聲音也變得孱弱:“為什麽你是別人的孩子?為什麽我必須得養育你?”


    床前的燭火在夜風中微微搖動,仿佛天上明月落下的一滴淚,落在這塵世間,閃爍未明。


    這個孩子的誕生,給了大陳宮巨大的波瀾,得聞此訊的封榮,手裏正看到道德經第五十六章——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嗬!似萬物之宗。銼其兌,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嗬!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


    隨即下旨,賜名為其淵。


    李太後幾次要冊封其淵為太子,卻都被封榮已年幼為名擱下了。李太後又欲把杜銘溪晉為妃位,杜子溪當麵應了,轉眼卻隻給杜銘溪晉了一級,由嬪晉為貴嬪。本來心情大好的李太後,又陰沉了起來。


    三月初一,東都早已暖意融融,連康慈宮的楊花都早已飄滿,惟解漫天做雪飛的顏色。


    按例進宮請安的香墨慢慢地跨進門檻,忽覺一陣寒涼迎麵撲來,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李太後坐在榻上,烏雲似的頭髮梳成端莊嚴謹的雲髻,一身牙子紅黃元金、片金二色錦緞長裙,雍容之至。但雍容之外,掩不住歲月蹉跎,風霜嚴逼的痕跡。


    香墨斂衽行禮,起身時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旋即又垂下眼簾。然而,李太後目光裏的一絲陰狠,終究印在了她的眼裏。


    李太後一直定定地看著她,待香墨落座,就道:“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小瞧了你去。”


    開玩笑地說來,語氣輕描淡寫,然而一雙眼睛卻殊無笑意。


    香墨忍不住皺起眉,說話時腰挺得很直:“太後說什麽,臣妾不明白。”


    臣妾兩字故意咬的極重,刺的李太後冷哼了一聲。


    “一開始隻是個奴婢,而且還是個很蠢很笨的奴婢。其實也不算太蠢,因為慢慢的,你知道怎樣討好我,讓我開心。看你媚上鏟下,還要護著你妹妹兄長和快要病死的父親……雖左支右絀,倒也八麵玲瓏,那段時日,真的很有意思。後來,你跟陳瑞……”


    “饗客”兩字被厭惡羞恥的咽下了去,李太後頓了片刻,方道:“你變成可沒用的棄子,自然不能再留。可沒想到陳瑞要了,庇護了你。但我也無所謂,因為陳瑞那種性格,我以為你絕不會在西北活下去。”


    宮裏規矩,主子們講話,侍婢一縷沉默以待,一個個都隻似日下的傀儡,不聞不動。


    話說的多,仿佛渴了,李太後輕啜茶水之後,淡淡地一笑似是隨意地道:“是了,我幾乎忘記了你有個好妹妹。”


    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然而香墨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很平靜的低下了頭。


    香墨的對麵一列桌椅後牆上,掛著一副唐卡。石青洋錦堆繡十八羅漢,西番蓮片金緞邊,挽扣的軸邊垂五色絛子,蕩漾開溫煦的霞光,一派吉祥。羅漢慈悲的眉目和著檀香,悠悠的飄散,似將屋裏的陰冷稍稍驅散了幾分,可驅不走的是李太後話中的陰狠。


    “後來你又回到了東都,這次庇護你的皇帝。可皇帝終究是我的兒子,這一次,我又對你刮目相看。明知道皇帝護不住你時,竟然找了杜子溪。”


    即便說著這樣的話,李太後臉上神情微笑,種種儀態,仍都十分得體。


    “奴婢就是奴婢,改不了奴顏媚骨。你以為幫著杜子溪害死了皇長子,你就能讓她庇護一輩子?如今,怕是不能了吧?”


    康慈宮一下子變得很是空曠,李太後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絲絲滲著寒意,恍惚中,這天地間隻有她一個人,而她必須一人獨撐。


    香墨默默地望了李太後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動著一絲淒涼:“太後說的沒錯,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們捏著奴婢的命在手裏,有主子們的活法。而奴婢們的命被捏在主子的手裏,有奴婢們的活法。誰活得長,誰活得久,自然拭目以待。”


    說罷,福身一禮,挺直了腰離去。


    李太後望住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輕笑起來,笑意難以遏製,身體都隨著顫動。


    李嬤嬤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道:“太後,不過就是一個賤婢,您……”


    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太後擺手止住。她撐在榻幾上,頹然搖頭,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你不懂,那個‘青王’怕是要回東都了。”


    李嬤嬤聞言一驚,侍立在她身邊,一時也沒了言語。


    初一是朔日,香墨出了康慈宮轉道又至坤泰宮按例請安。


    坤泰宮早已滿院春光迷杏眼,午後飽滿日色裏嫩黃茸綠,一叢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熱烈的紅成一片的,依稀似喝醉的桃仙,定是火桃花。香墨記得封榮說過,這裏每年春天都會開許多火桃花。


    宮裏很喧鬧,其淵哭個不停,奶娘侍婢拿著撥浪鼓和花鈴棒不住的哄他,“嘭嘭嘭”、“鈴鈴鈴”還有哭聲響成了一團。


    杜子溪體弱,向來有午睡養身的習慣。此時似是被吵了起來,素洋錦的床帳還未捲起,風從門外吹入,拂動錦緞,渺渺然地,不過輕煙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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