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不想說什麽都有的穆燕,就是沒有糧食,近十萬的饑民有多可憐,我也不想說我身上的穆燕王族的血統……從我第一天被送到陳瑞身邊的時候,我就預感到會有這種下場。”


    她一步一步,穩穩前行,衣袖翩然若蝶。來至封旭身前,雖心裏波瀾瘋湧,但還是死死壓抑著,緩緩道:“陳瑞給你做過那個老鼠蠍子和蜘蛛的遊戲是嗎?你知道他都給誰做過?”


    契蘭緩了口氣,又說:“隻有三個人,安氏、佟氏還有你。他向來有好像這泱渀沙漠裏的惡狼一樣的眼光……事實證明,也沒錯……”


    話說到後來,契蘭終是忍不住,淚留了下來。封旭隻是看住她,碧藍的眸子乍看是仿佛漾著憐憫的波,仔細瞧時卻極幹涸,不見一點情緒。


    她的心明明焚著火,卻仍是展顏笑道: “我是很笨的人,我明知道會送命可還是不得不做,我沒有什麽民族大義,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要犧牲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身體……可我還是不得不做。我的母親嫁給南夷的王族,為的僅僅是一冬的糧食……你幾乎很難想像那是怎樣一場災難性的婚姻,堂堂的穆燕公主啊……我從有記憶起就沒見到過她身上有完好的地方!然後她回到了穆燕……為了她,我必須得做,封旭,青王,你明白嗎?我必須得做,明知是死……”


    契蘭早就哭的眼前模糊,恍惚時又回到了沙漠空曠的綠洲上,珍貴的溪水在腳下甜美卻酸澀流淌。


    那女子的身上總是舊傷未去又添新傷,糾結在一處,如附骨之蛆,生生世世,永不能擺脫。


    “你必須去!” 她聽見那女人俯在溪邊輕哭泣地說著:“你不去咱們都得死!你去了,咱們都會活著……”


    活著嗎?她早就知道了這是一條死路,女人的價值除去繁衍後代以及禮物、饋贈品、交易品之外再沒有一點其它的價值。


    這樣既定的命……然而,隻要那個女人活著,自己的母親能活著,就什麽都不重要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即便自幼她幾乎很少抱過自己,幾乎從不愛自己,也沒什麽……因為每每想起時,記起的總是那少的可憐的溫柔……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她連想都不敢想,母親要是死了,會是什麽樣子……畢竟……


    在心裏一痛,身子便再也站不住,契蘭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跌倒在唯一的桌前,明艷的裙,象是一團紅雲。但契蘭不覺得疼,她掙紮著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四肢酸軟,根本無法站起。


    最無力時,她看見一隻手伸到了眼前,她的什麽顧不得,隻是本能的抓住那隻手:“所以我求你……”


    昏黃的燭火輕輕顫動,屋子裏異常安靜,細微到可以聽見燈花輕輕爆開的聲音。她緊緊地抓著封旭的手,貼在了麵頰上。


    “卡噠爾王,青王,請你庇佑穆燕,再不會有娘親和我這樣的女子,請你庇佑我穆燕……”


    淚珠慢慢的沁出眼眶,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仿佛一團團火,燙焦了他的皮膚。


    窗外,長風裏送來祭壇上吟誦的歌,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


    轉


    祭旗的儀式在將近午夜的時候開始,這天,整個肯斯城是封鎖的,由內城至外城,全部是重兵把守。


    肯斯城中央黑黝的岩柱巍然不動,盛裝的契蘭被綁在圓柱上,她的周圍滿澆了香油的幹柴。契蘭垂著頭,不留神的話,會當是她已經死了。


    祭台下整齊站著一色銀亮鎧甲少壯之年的將領,俱是陳瑞的親信。


    作為整個儀式主祭的陳瑞,轉身向身側一直默默站著的封旭毫不猶豫的單膝跪下,將燃起的火把高舉過頭頂交到了封旭的手中。


    被火光照耀瞬間,凝視著麵前沒有表情的陳瑞,奇妙的感覺從封旭的心中滑過。


    轉眼望去,祭台下所有將士,幾乎都在竊竊私語,包圍著他和陳瑞。


    四周一片孤寒。


    陌生武將們模糊卻警惕的麵容,讓封旭心頭陣陣發緊,麵上仍懶洋洋笑著,側轉身來向捆縛在石柱上的契蘭一揖,火把移近時,清晰照見契蘭的眼角淚光閃爍。而他青色五重絹袖還是毫不猶豫飛揚而出,火焰熊熊燃起。


    可並不是慣常火焰的顏色,伴著焦裂的味道的,是極為清澈的青色焰火。


    漸漸地竊竊私語聲消失了,所有將士都不由屏住呼吸,將眼光專注的凝聚在封旭的身上。


    而封旭看到的隻是,契蘭的眼,緊閉的,顫抖的眼,隨著青色火焰愈來愈盛,她的命也就消失了……


    恍惚間天地如同潑了石青的墨,頭青、二青、三青漸漸層層氤氳蔓延開,女人曼妙婀娜的身體在燃燒中熔化,焦臭的灼熱氣息直撲到每個人的麵上。


    封旭站的裏火焰最近,那些零星的火點落在他的身側,仿佛墜落的無數顆青色的星光……


    所有將領的膝都仿佛被一種無聲力壓迫,無聲的跪在上,火把連綿,甲冑似銀色的海濤翻湧。


    神跡……


    所有人都這麽想著。


    “卡噠爾王!”


    然後,跪在封旭的腳下的陳瑞,高呼出聲。


    所有的將領亦不由隨著高呼出聲:“卡噠爾王!”


    封旭仿佛沒有察覺,隻是把手張寫著青王身世的布條,扔進了焰火中,此時的契蘭因早被餵了啞藥,所有哀嚎就變成了無聲的,封旭隻看見她全身一截截焦爛,死去……已經烏黑的麵容上,嘴蠕著著,如同瀕死的獸。


    轉身時,便不帶出一點心思端倪的慎重攙起了陳瑞,屈膝行了一個大禮。


    陳瑞含笑受下。


    抬眼時四目相望,封旭想,他不會傻到去問,為什麽燒死一個人會是青色的火焰,這樣小的把戲,絕不在陳瑞的話下。


    因為正是這個人教他知道,要生存下來就要像沙漠裏的老鼠,讓人以為你永遠在他的掌握時,去慢慢扼住他咽喉。


    那一刻,隨著焚屍焰火噴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祭旗的第二天,陳瑞開始布置軍務,除了兵士的駐防,還有糧草的補給等雜務。期間有人呈奏,地隘關陳瑞麾下參將李佐強搶司徒商號的商糧,巡按孔俊先被以擾民的罪名上奏朝廷,請求立即正法。


    朝中的事,往往從來不是看著的那麽簡單,如若不是軍糧不夠,負責屯糧的李佐不會去強搶,而孔俊先也絕不隻是主持正義,為民請命那麽簡單。


    接到奏報的陳瑞沉默了許久,才對同樣在他身旁站了良久的封旭道:“你去,解決了。大戰在即,我不能讓自己有後顧之憂。”


    一道軍令,如同聖旨,封旭就奉命帶著幾百騎兵,日夜兼程的來到了百裏之外的地隘關。


    頃、瑞兩帝年間時,穆燕還與陳通商時,地隘關曾繁盛一時,商隊熙來攘往,商場輻輳,比屋連雲。如今戰事多年,早就荒涼了,然而一些延續了百年的商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火洗禮,還是固執的留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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