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弄人,她的人生,向來如此。


    仰頭,雪雲遮蔽,天空無日,近的好似要塌下來。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臘月初十。


    將近晌午時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東都北城巍峨的玄德門城樓上,映著猩紅的牆磚,耀人眼目的白。


    東都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雖都有官兵把守,但並不限製人的出入。而此時,官兵開始疏散進出人等,按規製,這是封疆一級的大吏進出東都了。因陳國曆法載有明文,隻有皇室儀仗和一品以上大員進出時才會禁止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後方解禁。


    玄德門前一排馬車慢慢駛來,車窗外沿的銅鈴沿路發出輕微而連綿的叮噹聲響,提醒著被侍衛攔在兩旁的百姓,車內人的尊貴身份。


    藍青坐在車中,呆木的不言不語,他的身旁坐的就是陳瑞。


    驀然,原本走的平且穩的馬車很緩慢的停了下來。


    陳瑞並不擔心,隻沉聲問道:“怎麽了?”


    馬車的側簾外騎在馬上的侍衛回答:“大人,是相府的轎子。”


    陳瑞這才一驚,急忙掀了簾子下車。


    風呼嘯而來,仍能看見一頂藍呢大轎遠遠的就落下,管家領著四個轎夫四個侍從守在一旁。杜江被人攙扶著,顫顫巍巍的走了過來。朱色的貂氅向來隻有二品以上的大員可用,此時貂氅在風裏飛振,杜江步行間露出其下的朱紅官袍衣擺,兩種火艷艷地紅色混在一處,雪色茫茫尤為觸目,也愈見杜江步履艱難。


    “恩師!”突兀地,陳瑞心裏有些東西觸動厲害,一撩衣擺就跪在了雪地上,道:“昨日去看恩師,恩師還病在床上……”


    亦步亦趨隨行的管家忙彎身要代杜江去攙陳瑞,卻被杜江揮手止住。到底是自己彎身,親自扶起了陳瑞。


    “起來,起來。”


    說的時候,白須顫著,大如霜花的雪篩下來,隨著風的流動,在他的麵上慢慢地展過,更見年歲。


    陳瑞站起身,忙又一躬身揖禮道:“天寒雪大,還要恩師親自來送,弟子真是罪該萬死!”


    杜江顫巍巍的手伸出來,幫陳瑞拂去烏紗帽上的落雪。


    其實拂去又落,並沒有用處。


    “白頭師弟相見難,來送送,我也安心些。自從你棄文從武,戾氣勝了就倦怠了書文。我平時總是教你讀讀《論語》,你也總是嘴頭答應,不肯上心。”杜江說著,將管家呈上來的一隻狹長木匣接過,用枯瘦的滿布著老人斑的手將匣交在陳瑞手中:“這部道德經是我親自抄的,你好好的讀,修心方養性,知道嗎?”


    陳瑞隻覺得心裏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含著鋼刀的風驟兇猛地撲來,耳邊無數的嗚咽。他再一次跪在雪地上,叩頭道:“弟子謹記您的教誨,請恩師保重,弟子去了。”


    說完再不看杜江,上了馬車。


    一行馬車護衛出了玄德門,而此時雪卻漸漸停了。


    出了東都並不是馬上就荒涼起來,城外裏餘開闊之後,綿延數裏遍布商鋪。因是臘月將盡,家家戶戶都在張羅著過年,集市上或是紅紙的窗花對聯,或是彩衣布料,還有人領著小孩子,在挑縫的並不如何精緻的虎頭帽子。


    陳瑞始終將匣子捧在手中,但並不打開,轉眼看著藍青掀了簾子出神望住窗外的樣子,不由皺緊了眉,半晌之後出聲說:“原來我們在漠北,我曾送給她一匹馬駒,起名為飛天。她非常喜歡飛天,喜歡的好像那不是一匹馬,而是她的……親人。”


    陳瑞並沒有說“她”是誰,因為他相信藍青一定知道。說道後來,陳瑞微微地眯起眼,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後來,她騎著飛天私逃往東都,在戈壁裏迷了路。七天七夜,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竟然還是活著的。可飛天已經死了,你可知那馬是怎麽死的?”


    過了半晌,藍青也沒有轉過臉,陳瑞並不介意,麵上仍是慣常的冷冽之色,聲音也如常:“她咬斷了飛天脖子上的血脈,但並未全部咬斷,怕一下子血流光了。在飛天將死未死的痛苦中,她喝著它的血,等著我找到了她。”


    藍青隻隱隱約約的聽在心裏,並沒有任何觸動。手一直掀著簾子,看著滿眼繁華,生機萬丈的景象。


    他隻是想,那個人留在東都,而他一個人走過這些繁華,要去一個她不去的地方。


    許是盯著看久了,眼前就一片模糊。


    回到墨府時,雪未停,夜燭剛熄天光已亮,風急,雲重,萬物飄搖。


    綠萼軒並不是一派死寂,即便侍婢內侍俱都秉著呼吸。可香墨剛進了門,隔著很遠都會聽見亂摔東西的響聲,價值連城的玉石瓷器貫在烏磚的地上,鐺鐺的聲音,就好像砸在他們的心尖上一樣。


    入了內寢時,窗外雪光雖亮,室內繡著纏枝花的簾幕重重,影影綽綽就隔得暗了,而她就朝著那暗,一步步走去。


    內寢裏熏的依然是紫檀香,漏夜殘香一分一分,毫不留情散發出濃濃的香氣,熏得香墨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鬢上花為黃金,受了寒通體就是冷的,霜雪沾附在其上,並不容易化開,此時染了昏暗的淡青,仿佛花蕊凝出的蜜粉,隨著她的腳步一點點暈開。


    封榮隻著了中衣圍著錦被蜷縮在床上,剛將內侍呈上的一套禦用明黃茶具扔在地上,見了香墨進來,雙目仍是茫然地看著她,卻掙紮著慢慢爬下床。


    地上盡是碎磁片,德保怕封榮劃了腳,慌忙跪下去,把自己的手墊在了封榮腳下。


    一時血色蜿蜒。


    封榮這才覺得了,又緩緩的收回腳,自顧自拖著錦被,蠕到床榻的角落裏,小小聲地嘟囔著:“下雨了……下雨了……一會就要打雷了……”


    香墨的麵容陰在陰影處,辨不出什麽神色。


    德保也顧不得手上的傷,忙喚道:“萬歲爺,夫人回來了!”


    封榮也不理會,依舊自語似的:“討厭下雨……會打雷的,討厭討厭……”


    說著,好像真聽到了雷聲,不停地打著哆嗦,害怕極了,死死地抱著頭。


    香墨眉目裏卻蒙上不盡的悲哀,她輕輕走到床榻旁,低低地喚了一聲:“封榮……”


    封榮卻猛地一頭撲進香墨的懷中,仰起臉來,迷濛著眼說:“你還記得嗎,香墨?你離開府裏的那天,就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在打雷……天都漏了似的……”


    封榮身子在瑟瑟發抖,連著香墨都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她已經分不清是誰在顫抖。


    “今天也在打雷,比那時還響!可你不會走……不會走……”


    嘀嘀咕咕、細細碎碎的說著,香墨低頭時,正看見有一滴水滑落在玉鐲上,洇濕了他係在手腕上的金絲如意結腕帶。待凝眸細看時,封榮卻已經呼吸勻淨地睡去了。


    一旁侍婢這才敢上去為香墨脫去了鬥篷,又呈上了一碗消寒熱酒。


    香墨接過,一飲而盡。酒意辛辣自肺腑散開,身子漸漸暖了,倦意亦一瞬間全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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