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鬱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蛇的牙,啃噬著她。比在初聽到她的死訊時更加的痛,無可抑製的痛,撕扯著全身。她猛然掩麵,剎那間嚎啕出聲。


    宮中女子的哭泣也是一種學問,無聲的,抽泣的,掩麵嬌羞的,怎樣都不會失了禮節和顏麵。而封榮第一次聽到這種毫無顧忌的支離破碎的哭聲,一時手足無措,隻想上前抱住她。


    “香墨,你別哭,燕脂走了,還有我,你別哭……”


    香墨哭得目光渙散,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隻存在一個輪廓。盯在封榮的臉上好久,才能看清。他睫毛長長不時眨動著,顯得他神情柔軟,柔軟如同不解世事的孩子。這樣的無辜,無辜到她恨極了,揚手就揮。


    封榮不躲不閃,執意要抱住香墨,於是啪的極為響亮的一聲,耳光實實落在麵頰上。


    香墨一愣,隨即掙紮撕打,卻不敢再揮手,於是終究落進他的懷中。她不甘心繼續掙紮撕打,而封榮則仿佛在對待一個胡鬧的孩子,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輕撫在她的後背。


    他的衣料貼在香墨的臉頰上,冰冷滑膩的觸感,還有熏衣香的味道。卻無法沾上一絲一毫人體的溫度,冷得像一塊寒冰。凍得香墨的心,也一片冰冷。


    她一邊掙動,一邊放肆慟哭,終究是哭得累了,才倚在封榮的胸前。


    *** *** *** *** *** *** *** *** *** *** *** *** *** *** *** *** **


    靜安宮空闊而陰暗,寒冰和薰香遮不住的腐敗氣息,飄浮於疊疊的白紗之間。


    封榮聲音在香墨耳邊低暗:“對不起……”小心翼翼地捧起香墨的臉,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然後,她就看見了封榮手上帶著鐲子,那是一隻白玉鐲子,玉質汙濁混沌,還因為磕損被金箔包裹了一處。熟悉的讓她莫名心驚,她猛地抓住封榮的手,尖聲道:“這是什麽?你從哪裏來的?!”


    “燕脂給朕的,她說即使她死了也不準摘下來。”封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舉起手看著腕上的白玉鐲,笑得溫柔卻漫不經心:“說起來,她就求過朕的也就這一件事……”


    香墨卻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推開他的手。封榮一時都愣住,隨即伸手去拉她,香墨狠烈掙脫,轉身踉踉蹌蹌的向殿外跑去。失了神智的腳步被宮門處的高高門檻一絆,就跌倒在了門前。


    封榮慌忙上前去扶她,香墨卻隻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下拽著那隻玉鐲。封榮腕上還堆疊著金絲如意結,陳國貴族男子總是要在而立之年前繫著這種腕帶,以求能平安長大,長命百歲。此時金絲腕帶與玉鐲糾纏在一處,無論如何也拉不下來,香墨索性就兩隻手一起狠命的去拽。


    封榮的手上還細密布著昨夜的指甲劃痕,雖敷了傷藥,但並未痊癒,痛得不由叫了一聲。但也隻叫了那麽一下,隨即就抿著唇,自己去拽那玉鐲。


    “你不喜歡,朕就不帶,這就摘下來。”


    香墨此時卻狠狠抓住他的手,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麵色死白,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兩點滾熱的淚就砸在他手上。


    “燕脂愛你。天啊,燕脂愛你!”


    她幾乎想笑出來,隻覺得自己是在一個荒誕無稽的夢裏。記憶的堤已決,自己那時才十三歲,已負擔了全家的生計。那年生辰,燕脂拿著積攢已久私蓄,買了一對廉價的玉鐲子送給自己。


    自己的淚漸漸迷了眼,卻捨不得要,最後姐妹一人一隻戴在了腕上。晚上,燕脂在身畔,低低說:“將來要是有了自己愛的人就把這鐲子送給他。我和姐姐總是喜歡同一樣東西,衣服是,鐲子也是。要是將來喜歡上同一個人……”


    說著,燕脂仰起臉,滿月的夜空銀鏡高懸,水銀似的光落在燕脂的臉上,她的眸子瀲灩生波:“那麽,我一定會讓給姐姐。”


    自己輕輕嗤笑:“別傻了,我才不會喜歡上你這思春小妮子愛上的人。”


    燕脂抱住自己,說話時手已經微微顫抖:“算命的先生曾說,爹娘隻有一個半女兒。我要是不長命,姐姐就替我愛他吧……”


    如今當時戲語一語成讖。


    巧藍來說,燕脂很幸福。隻以為是安慰自己,可是……


    香墨狠狠看住封榮。


    “燕脂愛你……”


    封榮仿佛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疑惑不解的歪頭一笑。


    “你這個混蛋,我……”


    香墨驀然發狂,死死的拽住封榮衣襟,大力撕扯著衣襟被扯住,封榮有些窒息,正要抬手掙開,忽一眼望見香墨緊攥的手,不由一怔。十根纖長的指頭不停地顫抖,抖的漸漸失去了力道,搖搖欲墜。


    於是,他沒有動,隻是看著香墨。


    香墨見到他的眼神時,哭喊啞然而止。


    封榮的眼清澈的映著她,似望著自己,也似透過他望著極遠的地方,然而其中卻分明有著一絲令人哀憐的祈望。


    我恨死你,這句話已經無法說下去。


    一時間,香墨淚如雨下。


    無法恨他。


    他還隻是個孩子,燕脂愛他。


    無論是因為哪樣,她都無法恨。


    淚珠子滴到封榮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顏色又深了一層。仿佛她和燕脂十年的光陰逝去,所有的都從指間漏過去了,什麽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隻有這一眼,這一麵,如此而已。


    封榮的手毫不遲疑的輕輕地抱住她,她微一掙動,隨即緩緩的貓一般縮到他懷內,臉貼著封榮的胸口,再一次哀嚎出聲。


    封榮的下巴正好抵在香墨的額上,他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息掃過她的髮鬢,他的手哄著嬰兒一般拍著她的後背。


    “香墨乖,不哭,有朕在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衣傳入她的肌膚,她竟起了一身寒慄。香墨的手緩緩舉起,想要推開封榮,可手指停在半空中,顫抖著。


    她看見水晶棺裏香墨在盈盈笑語:“姐姐替我愛他吧。”


    她微側過頭,就看見封榮兩道凝視的目光。熟悉的感覺如潮水般漫來,在那個秋日黃昏,她坐在一輛小車裏離開陳王府時,他便是這樣站在角門處默然不語地望著她。


    手指顫抖著,顫抖著,最終抱住了封榮。殿內靜極了,隻兩人的呼吸聲交纏地輕響。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早秋。


    由大陳宮到文安侯佟子裏的府邸前,有羽林軍把守禁止閑人通行這一段路。大朝散了,宮裏的傳旨官就直到了府門前。


    佟子裏將傳旨內官引入大廳,樂儀奏樂之後,香墨被引出,傳旨內官宣讀聖旨。


    加封墨國夫人封戶至八千戶,文安侯五千戶。


    待傳旨內官走了之後,香墨看著供在香案上的纏金龍綢聖旨,看著又在掩麵喜極而泣的佟子裏,譏諷一笑。


    要知道,封王者萬戶,郡王五千戶。


    名無得,實已至。


    一入八月,便接連幾場小雨,天氣涼了下來。玉湖上千株碧荷開得晚,還是明麗如新的模樣。玉湖裏引過了一池清水,李嬤嬤由廊件走過,正看見幾名侍女靠在水亭中欄杆上,拿了細餌撒在池子裏,逗那些朱黃五彩的錦鯉。李嬤嬤見她們一身服飾精緻,不似宮女但也不似誥命,便上前問:“你是哪個宮裏的,怎麽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池子裏的魚也是你們隨便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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