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那丫頭會撐不住的”


    “不好,宣鈴會失血而亡的!”


    兩個少年郎話音同時落下,電光火石間沒有絲毫猶豫,一人握緊折扇,一人揚起長劍,直朝那座崇明塔飛奔而去!


    濃烈的血氣翻湧在塔頂之上,一切仿佛又重現一般,再度回到了當日鬼泣林的那座祭台上,就連越無咎脫口而出的那一聲都一模一樣——


    “夠了,宣鈴,停下來,再這樣下去你會沒命的!”


    妄心長劍破空而去,想要阻止念咒結印的少女,卻才一觸碰到那團血霧,便有一股強大的衝擊力將越無咎震飛了出去。


    “宣鈴!”


    依然同那日在祭台上一樣,越無咎隻手撐劍,單膝跪地,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多虧鍾離笙死死抵住他後背,將他及時攙扶住了。


    而風雲變幻的天地之間,少女依然站在塔頂,以一個獻祭者的姿態,被那團淒豔的血霧一點點吞噬著。


    白鹿長鳴,蝙蝠撲翅,海蜈蚣遍地爬行……島上萬物生靈聽從著她的號令,局勢陡然扭轉過來,絕境逢生,赤奴大軍節節敗退,可這一切的一切,卻也在吞噬著她的生命。


    在東穆流傳的古老神話傳說中,也曾有一個上古之神,心懷天地,獻祭自己,拯救了蒼生萬民,那些泛黃的文史記載,竟與如今塔頂這一幕神奇地契合起來。


    狂風吹動著越無咎的衣袂發絲,他一顆心狂亂跳動著,雙眸血紅一片,隱然間又有走火入魔之勢。


    鍾離笙正欲將他扶起時,他卻拂袖將人一推,眉目間陡然迸發出一抹決絕之色,拔劍又刺向了身前那團繚繞的血霧——


    “要救雲洲島,要獻祭蒼天,就拿我的命去,休傷吾妻,把小鈴鐺還給我!”


    海浪呼嘯,風起雲湧,白骨成山的戰場上,赤奴大軍血流成河,息月寒用手中鐵鉤又狠狠撕裂了一隻白蝙蝠後,萬般不甘地掃視了一眼硝煙彌漫的戰場,藍色的眼眸裏充滿了恨意與怨毒!


    穆野王子在幾隊親兵的護衛下,好不容易摸到了哥哥身旁,狼狽不堪地拉著他就要撤退出雲洲島,畢竟他們的大軍再如何驍勇善戰,也是血肉之軀,又怎敵得過整座島上的飛禽走獸呢?


    息月寒恨恨咬牙,苦心謀劃卻要功虧一簣,他再不甘也終究是無計可施,卻就在大軍要撤退前的最後一刻,他又將目光落在了炮台上的那道清雋身影上。


    “季織月,哪怕要退兵,你也逃不掉,跟我回赤奴部落去!”


    衣袍翻飛,男人高大的身影如一隻雄鷹般掠向了炮台,直朝他的獵物而去,季織月嚇得臉色一白,倉促間想要發射火炮卻根本來不及了!


    “季姑娘小心!”


    危急關頭,炮台前一人飛身擋在了她前麵,竟是一直在保護她的兵器庫守衛寧昭!


    息月寒沒有遲疑,一掌毫不留情地擊在了寧昭胸口,嗤之以鼻:“不自量力!”


    一片混亂中,口吐鮮血的小兵就這樣重重跌落下去,季織月甚至都沒來得及抓住他衣角,“寧昭!”


    少女嘶聲喊著,煞白了臉想要撲到炮台邊緣,卻連一步都沒能邁開,纖細的腰肢就已被一隻大手倏然攬過。


    “你往哪裏逃?季織月,你是我的了。”


    溫熱的雙唇又貼到了少女耳邊,那熟悉的觸感令季織月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暗牢裏那場夢魘鋪天蓋地地向她襲來,她在息月寒懷中拚命掙紮著,恐懼與厭惡在這一瞬達到了頂點!


    “不,放開我,你放開我,我死都不會跟你走的……”


    漫天紛飛的白蝙蝠仿佛通了人性般,向炮台上的息月寒發起攻擊,卻一一死在他的鐵鉤之下。


    他冷冷一笑,一把將纖柔文秀的季織月扛在了肩頭,猶如扛著自己的獵物般,正要掠下炮台時,一杆銀色長槍卻自他正前方飛襲而來,寒光四射——


    槍頭銳不可當,飛掠過千軍萬馬,呼嘯而來!


    那一定是天地間最驚豔絕倫的一杆銀槍,一條閃閃發光的海上飛龍,帶著最耀眼的星芒,飛過層層浪湧的海麵,殺意凜然,精準無比地刺向了息月寒的胸膛!


    那股內力太過強勁,那道迎麵而來的殺氣更是令人避無可避,似乎出手之人的畢生功力皆在這一槍之中!


    息月寒陡然一驚,後退數步,閃避之間肩頭卻傳來劇烈一痛,他扭頭看去,竟是季織月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刀,狠狠地紮進了他的肩頭!


    “你!”


    吃痛間他下意識就要將肩上這襲擊他的可恨女人甩出去,可如被蠱惑般,他那隻大手卻依然將她腰肢緊緊錮住,如何也不願鬆開!


    但有人卻不會再給他機會將人帶走了。


    “小晏將軍,是小晏將軍,咱們終於等到援軍了!”


    炮台下幸存的士兵們發出了喜極而泣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隻落在了那一人身上,仿佛見到了神明一般。


    少年一身銀袍鎧甲,踏風而來,一把握住了那杆襲向息月寒的長槍,他扭動槍身,又朝息月寒腰間要害之處刺去,電光火石間就已連出數招,逼得息月寒狼狽後退,難以招架,險些跌下炮台。


    季織月被息月寒扛在肩頭,掙紮間猶如踩在雲端裏,浮浮沉沉,正暈頭轉向的,眼前模糊一片時,猝不及防地就從半空中墜下,她心頭狂跳,一聲尖叫都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天旋地轉間,她衣裙飛揚,像隻斷線風箏般,竟徑直落在了一人的懷中。


    一刹那,她恍惚了。


    這一幕太過熟悉,剛上雲洲島時她就經曆過,那時她手中的琉璃鏡掉了,眼前也是模糊一片,她從空中墜落,徑直掉在了一個不算溫暖,反而挺堅硬硌人的懷中。


    一仰頭,隻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眸,她看不太清他的模樣,隻覺得那股氣質冷冽如雪。


    因為急著尋那琉璃鏡,她一雙手胡亂地就往他的胸膛前摸去,隻摸得他臉色一變,差點就將她狠狠丟在了沙地上。


    如今時過境遷,她竟再次跌在了這個懷中,再次模糊了雙眸,一雙手也再度往他胸前摸去,可這回,他不會再扔下她了。


    她聽到男人顫動的呼吸,緊接著,她亂摸的那雙手就被人緊緊握住,貼在了唇邊。


    她的心弦也跟著一顫,沒忍住濕潤了長睫,耳邊卻傳來少年將軍低沉的聲音。


    那千言萬語隻化作了短短的七個字,跨過山川河海,跨過戰火硝煙,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心扉之上。


    “織織,別怕,我回來了。”


    ——


    長風萬裏,彩霞漫天,海麵波光粼粼,天地間一派靜謐祥和,就連海鳥的鳴叫聲都像極了一首久久長長的動聽歌謠。


    施宣鈴仿佛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她坐在崇明塔頂,靠在織織的肩頭,織織一手挽住她,另一隻手卻與一襲戎裝的小晏將軍十指相扣,而她另一邊身側的少年紫衣翻飛,正慵懶含笑地把玩著一把折扇。


    絢爛的霞光中,師父也衣袂飄然地站在一旁,手握那把熠熠生輝的濺星弓,她依偎在鍾離島主的肩頭,望著塔頂那片雲海,頭一回露出了恬淡安然的笑容。


    崇明塔下亦是歡聲笑語不斷,士兵與百姓們一道慶賀著戰爭的勝利,海膳房裏也飄出陣陣鮮美的佳肴清香味,雲洲島上金光璀璨,沒有白骨成山,沒有戰火硝煙,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動人。


    施宣鈴望著漫天絢麗霞光,輕晃著手腕上的鈴鐺,喃喃自語道:“真好,這場仗終於打完了,我們保住了雲洲島,大家都還好好地在一起,還能一同看這場海上日落……”


    她唇邊含笑,卻是念叨之間,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心口更像空了一塊般,直到塔頂的風吹得她一激靈,她才陡然驚覺過來,臉色大變:


    “阿越呢,為什麽看不到阿越了?”


    霞光倏然散去,漫天烏雲翻滾,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將她緊緊纏繞住,她身邊所有人頃刻間消失得一幹二淨,隻剩下那個長劍染血的少年——


    “要救雲洲島,要獻祭蒼天,就拿我的命去,休傷吾妻,把小鈴鐺還給我!”


    夢境轟然坍塌,支離破碎的混亂間,她置身於那團血霧之中,隻見一道劍光劃破雲霄,似劈開天地混沌般,眉目決絕的少年終是衝進了血霧之中,將她緊緊抱住,她魂靈在下墜之間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那是個生死不離的姿勢,翻湧的血霧間,那心跳聲好像在她耳邊低語一樣,令她所有的不安與恐懼都徹底消失。


    她知道,他在,足矣。


    “宣鈴,上天入地,黃泉碧落,無論你在哪裏,都有我陪你一道,你絕不孤單!”


    狂風大作,無法停下來的咒術間,她眼前的少年身上忽然滲出無數血珠,像是要代替她將自己獻祭出去一般!


    “不,不要,阿越!”


    安靜的船艙裏,滿身冷汗的少女霍然從床上坐起,窗外的夕陽落在她半邊臉上,她怔然地眨了眨眼,直到一道身影奪門而入,喜不自禁地將她擁入了懷中。


    “宣鈴,你醒了,你終於醒來了!”


    鈴鐺搖晃,夢魘徹底消散,施宣鈴這才回過神般,一點點伸手回抱住了眼前的少年,她長睫微顫,目光有些迷蒙地望著窗外斜陽,隻覺恍如隔世。


    “怎,怎麽回事?阿越,仗打贏了嗎?雲洲島保住了嗎?阿笙、織織、我師父,還有島上那些人……都還好好地活著嗎?”


    “打贏了,息月寒退軍了,小晏將軍在最後關頭趕回來了……”


    越無咎一邊點著頭,一邊將懷中的少女擁得更緊了,仿佛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後怕與珍視般,他埋在她脖頸間,深吸口氣:


    “你放心,一切都過去了,雖然這一仗打得慘烈無比,可我們終是勝了,雲洲島保住了,我們也都好好地活了下來……”


    同施宣鈴做的噩夢一樣,那日崇明塔上,她施展萬靈召喚之術,渾身被血霧包圍住,生死之際是越無咎以近乎走火入魔的狀態,揮出了越家劍譜上殺傷力至高的最後一劍,冒著反噬其身的風險,終是劃破混沌,決絕地衝入了血陣之中,將她緊緊擁住。


    越無咎不知該如何打斷這萬靈召喚之術,將她意識徹底喚醒,他隻能割破自己手臂,選擇了最直接粗暴的方式,那就是同她一道放血。


    他隻盼著這咒術能放過她,扭頭來吞噬他的鮮血,讓他代替她來獻祭,以一人之命救下這雲洲島眾生!


    隻可惜血霧纏繞間,他渾身血液加速流失的同時,卻也根本阻止不了血陣對她的吞噬,似是蚍蜉撼樹,他滿腔孤勇地闖進來,卻隻不過白白為這血陣多添了一個“祭品”般。


    “你一定在笑話我蠢了,可我當時別無他法,我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救下你,還好,還好最後……鳳殊行出現了。”


    是的,就在聞晏如率軍終於趕回來的同時,崇明塔上也及時出現一個“大救星”,那就是鳳樓的當家人,鳳殊行。


    是他打斷了繚繞的血陣,從血霧中及時救下了他們,將他們帶去了鳳樓養傷。


    包括宛夫人在內,他們皆得到了鳳殊行日以繼夜的救治,整個過程幾乎耗盡了鳳殊行的精力心血,可還好,結果是完滿的。


    青林苑一眾白衣侍女們等回了自家的夫人,鍾離島主也在青林苑中留了下來,悉心照顧著他的“阿宛”。


    而越無咎又比施宣鈴早一些醒來,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的傷勢太重了,昏迷的時間也是最久的。


    所幸,他也終於在這一日的海上晚霞中,等來了她的蘇醒。


    “海,海上?我們為什麽會乘船出海,我們不待在雲洲島上了嗎?這是要去哪裏呢?”


    船艙裏,施宣鈴腦子一時亂糟糟的,一個個疑問接連拋出,越無咎卻是輕輕一笑,按住她肩頭,望著她那雙清淺的茶色眼眸,一字一句溫柔道:


    “宣鈴,我們要回皇城了,你願意隨我一同入宮,登上佛塔去見我母親,共度今年的除夕之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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