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月色迷蒙,施宣鈴赤著腳,披散著一頭如雲的烏發,悄悄地繞到了屏風後。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少年熟睡的臉龐上,他似乎又瘦了一點,半邊臉上還掛著那條長長的傷痕,隻是顏色沒有之前那樣深,慢慢轉淡了。


    明明是那樣好看的一張臉,卻偏偏多了這道傷疤,瞧著便令人心疼。


    施宣鈴屏住呼吸,慢慢上前,手中還拿著一方小小的匣子。


    當日他們三人一同闖那鬼泣林,她雖失血過多昏迷,但身子一向有著強悍的自愈能力,沒幾日便徹底恢複了過來,而鍾離笙現下住在青林苑裏,她也不斷往返雲城去替他施針醫治,他的眼睛一日也比一日好了,唯獨剩下越無咎……這受傷的半邊臉。


    那道疤痕始終得不到醫治,不,是他不願治,他甚至都不願讓她碰他一下。


    她每回替鍾離笙施完針,從雲城回來時,往往夜已幽深,他雖然不同她說話,卻總是會站在門前,提著一盞燈靜靜等候。


    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便會默默進屋,梳洗睡下,全程不與她說一句話。


    她有心想替他醫治臉上的傷痕,卻連近他身都不能,今夜她實在是忍不住了,隻想將那道看不見的冰牆狠狠砸碎。


    夜風凜冽,屋中一片悄寂。


    施宣鈴輕手輕腳地靠近那道熟睡的身影,手中的藥匣已經打開,那藥膏晶瑩,色如白玉,她挑了一點在指尖,慢慢俯下身去,正要將藥膏抹在少年受傷的半邊臉上時,手腕卻忽然被人一把扣住了——


    月光之下,越無咎睜開眼眸,竟將她逮了個正著,那目光望得施宣鈴心頭一驚,差點沒拿穩手中的藥匣,“阿,阿越……”


    “你在做什麽?”越無咎聲音有些沙啞。


    施宣鈴穩了穩呼吸,連忙道:“我,我想給你上藥,這盒玉顏膏是我自製的,用了我族中的古方,我還在院裏采了一些結顏花,碾碎了摻雜在裏麵,隻要你每日在傷痕處塗抹上幾次,臉上就一定能恢複如……”


    “我臉上的傷與你何幹?”


    越無咎目光冰冷,幹脆利落地拒絕道:“把藥拿走,我不會用的。”


    他說著便推開了施宣鈴的手,正要背過身去時,哪知施宣鈴竟一咬唇,直接爬上了他的床。


    他還未回過神時,她已霸王硬上弓般,再顧不上任何東西,蠻橫地就跨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分說地將那藥膏抹在了他的臉上。


    “不用也得用,你是我夫君,從頭到腳都是我的,我不許你毀容,我要你好好的,要你臉上恢複如初,變回從前那隻俊俏的小灰貓!”


    施宣鈴不知哪來的力氣,鐵了心地壓在越無咎身上,不顧他的掙紮,強硬地往他臉上塗抹著藥膏。


    “我一世學醫,若連自己夫君都醫不好,還不如趁早砸了藥匣子呢,阿越你別再跟我賭氣了,我說什麽也得把你治好!”


    傷口上了藥冰冰涼涼的,清冽的藥香縈繞在他們之間,越無咎耳垂都紅透了,在黑暗中咬牙喝道:


    “施宣鈴,你知不知羞?”


    “我不知羞,你本來就是我夫君,我隻要你好起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你把這盒玉顏膏收下,以後每天塗抹三次,如果你自己不塗,我就每晚到你床上來鬧,反正是你說過的,我們是夫妻,夫妻一體,密不可分,夫妻之間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你!”


    越無咎一下語塞,他忽然扣緊施宣鈴的雙手,攬過她纖細的腰肢,一發力,縱身而起,反壓住了她,那小小的藥匣子也隨之掉落在了枕邊。


    “你現在想起與我是夫妻了?那兩次同你的阿笙抱在一起時,你又當我是什麽?”


    少年咬著牙,俊秀的一張臉上帶著隱忍的怒意,施宣鈴被壓在床上,有心想解釋些什麽,卻到底沒法和盤托出,隻能極力掙脫出一隻手來,瞅準空當,又將那指尖剩下的藥膏飛速往越無咎臉上抹去。


    “我也當你是我夫君,我跟小鯊魚隻是朋友,朋友為我受了傷,我心疼朋友,對朋友好,隻是這樣罷了,你別氣了好不好?”


    “別碰我!”


    少年卻似炸了毛的山貓一般,狠狠將施宣鈴掙脫的那隻手再次扣住。


    “施宣鈴,你確定自己分得清朋友跟夫君的不同嗎?”


    她被他圈在懷中,一時無法動彈,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語帶遲疑:“我,我應該是分得清的,小灰貓跟小鯊魚,對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


    她心頭亂糟糟的,不知該怎麽表達,還想說下去時,可越無咎的呼吸卻愈發急促,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施宣鈴急了,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了什麽般。


    她雙手雖然被縛,但她還有嘴巴啊!


    少女想也不想,倏然湊近眼前那張俊逸的臉龐,蜻蜓點水般地輕啄了一口。


    以往她惹小灰貓生氣了,這樣做總是奏效的。


    親了臉頰不算,她還想再去尋他的唇,可這回卻落了空,少年別過臉去,胸膛起伏著,話中帶著一絲慍怒之意:“也別親我,你這樣算什麽?”


    迷蒙的月光中,那張俊逸的麵孔極力抑製著紊亂的呼吸,咬牙之間,連眼尾都微微泛紅起來。


    “施宣鈴,你究竟當我是什麽?永遠都是這招,我便如此好哄騙麽?”


    “我,我沒有哄騙你,我隻是想讓你歡喜……阿越,你別氣了好不好?”


    施宣鈴有些無措,又有些委屈,她雙手想要掙紮出來,反被越無咎扣得更緊了,她隻能仰麵看著他,這樣的他實在陌生,不知為何,她心裏一慌,清淺的眼眸裏也莫名起了一層水霧。


    “阿越,我今天見到楓舟公主來向你道別了,我就躲在樹後麵,全都聽到你們說的話了……她讓你跟她去姑墨國對不對?”


    藏著心底的話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少女委委屈屈的聲音在屋裏響起,皓白的手腕因為極力掙紮,戴在上麵的鈴鐺也輕輕晃動起來,晃得越無咎心頭一軟,不由卸了力道,將人鬆開了許多。


    他看向身下雪膚淺眸的少女,明明心弦顫動不已,卻仍是極力克製住,故意冷著一張俊臉道:


    “你既然聽到了,又何必來問我?”


    “你,你收下了楓舟公主送的那個紫金葫蘆對不對?我親眼看見的……你難道,難道真打算去姑墨國嗎?”


    施宣鈴急了,三分委屈化作了七分害怕,越無咎卻仍是冷著臉,挑眉反問道:“你以為呢?越家慘遭誣陷,滿門冤屈,我父親還未翻案,前路漫漫,不辨方向,我被困島上,迷霧重重,又到底該選哪一條路呢?”


    這一下,施宣鈴再忍不住萬般酸楚,心中有什麽坍塌了一般,她拚命搖頭,雙手霍然掙脫出來,一把勾住了越無咎的脖頸,眼眶霎時就紅透了。


    “不,不要,阿越,你別走,別去姑墨國找楓舟公主好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給越家翻案,替你父親洗刷冤屈,我也會幫你查明真相的,不管發生什麽,前方的路我都陪你一起走下去,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不好,你別去找楓舟公主了……”


    她長發散在床上,淺色的瞳孔裏盈著淚水,白皙的雙臂緊緊勾住越無咎不放,那委屈又害怕的模樣,仿若山間一個迷了路的小精靈般,那般惹人憐愛,又不覺間將人蠱惑。


    越無咎呼吸灼灼,一顆心也像泡在了海水中一樣,浮浮沉沉的,又酸又澀,難以言喻。


    月光之中,他們一上一下,他注視著她的眼眸,終是喑啞地問道:“施宣鈴,你也會害怕嗎?”


    “怕,我當然怕了……”施宣鈴明顯感覺到越無咎情緒起了變化,他們之間的那道冰牆似乎有了鬆動,她連忙道:“我早就說過,你是聖旨欽定,隻屬於我一人的小灰貓,我絕不會放你走的,有什麽我們一同麵對,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管前路再難走,我們也別放開彼此的手好不好?那一道長虹貫日,我們不是還要一起看嗎?”


    說著說著,施宣鈴雙手又晃了晃,輕輕地搖著越無咎的脖頸,她淚盈於睫,語氣愈發可憐兮兮起來:“阿越,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這架勢叫越無咎難以抵擋,他眸光晦暗不明,神情明顯有所鬆動,而他肩頭白霧繚繞,那隻原本冷臉孤傲,甚至是炸毛的小灰貓,更是鬆了緊繃的脊背,收回了鋒利的爪子,仿佛被人摸順了一身皮毛,重新變得柔和起來。


    每次都是這樣,隻要她稍微哄一哄他,他便會對她心軟不已,繳械認栽。


    久久的對視間,越無咎喉頭終於動了動,隻最後問道:“那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我,你究竟……喜歡鍾離笙嗎?”


    這個問題來得萬般突然,施宣鈴眸光一怔,竟一下猶豫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自從她探得真相,知曉師父是她的族人後,連帶著對鍾離笙,她也有了些不一樣的情感。


    畢竟阿笙體內流著的,可是一半蝶族的血,某種意義上,他不也算是……她的族人嗎?


    她如今對他既有朋友之間的情誼,也有對他身世的無盡憐憫,還擔負著要醫好他一雙眼睛的責任,除此之外,最特殊的還是那份……無法為人道的同族之情。


    就像兜兜轉轉,尋尋覓覓,曆盡千辛萬苦間,好不容易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失落在外的……親人一般。


    這些加在一起,都能算作是……一種喜歡吧?還是極其特殊,難以形容的一種喜歡?


    床榻上,施宣鈴不自覺地咬住了唇,不知該怎麽回答越無咎這個問題,她不想對他撒謊,可有些東西又不得不瞞著他。


    見施宣鈴久久沒有回答,也瞧出了她眸中的那份糾結猶豫,越無咎整顆心都涼了半截,他眸光一暗,將脖子上掛著的那雙手狠狠拽了下來,肩頭那隻小灰貓也再次弓背炸毛。


    “你快說,不許騙我!你當真喜歡上鍾離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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